寅时的露水还凝在竹叶尖上,林德昭就被一瓢冰水泼醒了。他猛地弹起身,眼前是倒持铁枪的王玄策—枪尾正滴着水,在青石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战场上的箭矢可不管你是否睡够。”王玄策用枪尖挑起地上两件粗麻短打,“换上。”
林德铭早已抱着白蜡枪站在墙角,嘴唇冻得发青。这孩子竟比约定时间早到半个时辰,此刻枪杆上已结了一层薄霜。王玄策瞥他一眼,突然甩出腰间酒囊:“喝三口,含在舌下。”
当林德昭笨拙地系腰带时,铁枪突然横拍在他膝窝。“马步。”王玄策的声音比晨雾还冷。枪杆陷入皮肉半寸。林德昭大腿剧烈颤抖,却见王玄策右足突然踏上枪杆—足弓如钳扣住枪身,七十斤的躯体竟压得白蜡木枪杆弯成满弓。那枪杆吱嘎作响,却始终未断,反而将更沉的力道传导至林德昭膝窝,逼得他髋骨几乎错位。
“枪是脊梁。”王玄策的布鞋碾着枪杆,“你大哥当年第一课,跪着听完了《尉缭子》。”他突然抽枪,林德昭踉跄栽倒,额头磕在石臼上。血腥味漫开时,一块粗麻布扔到他脸上。
“止血。”王玄策已转身走向武场中央,“今日学‘惊蛰’。”
林德昭这才发现,青石地上用白灰画着二十四节气方位。王玄策的铁枪点在“惊蛰”位,枪尖突然震颤如蛇信,搅动的气流竟将三丈外的晨雾撕开一道口子。
“看好了。”枪势陡然变缓,王玄策的招式朴素得像老农锄地。可当枪尖掠过“春分”位时,林德昭突然毛骨悚然—那分明是大哥苦练的“苍龙点水”,却被拆解成了最基础的刺挑动作。
“该你了。”铁枪抛来时,林德昭险些没接住。他模仿着刺出,枪尖却软如垂柳。王玄策冷笑一声,突然从袖中抖出三枚铜钱,精准地卡在他指缝间。
“指缝含钱,腕沉三钱。”王玄策的指甲划过他突起的腕骨,“你大哥在此处多挨了三十棍。”
日头渐高时,林德昭的里衣已能拧出水。王玄策却盘坐在石臼上啃着冷馒头,时不时用枪杆纠正德铭的动作。当林德昭第一千次刺出时,枪风突然带起落叶—三片榆叶被钉在柏树上,呈品字形颤动。
“午膳。”王玄策起身走向斋堂,铁枪在青石上拖出细痕。经过那棵树时,枪尾随意一扫,三片叶子齐根而断,露出后面树皮上早刻好的“惊蛰”二字。
午后的阳光毒辣,晒得青石板发烫。林德昭的双臂早已失去知觉,可王玄策仍没有喊停的意思。
“德铭,过来。”王玄策忽然开口。
林德铭小跑上前,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比林德昭矮了半个头,身形瘦小,可握枪的姿势却异常沉稳。
“你练过枪?”王玄策问。
“回大人,家父请了西林的枪术师傅,学了两年。”林德铭恭敬回答,声音虽轻,却透着坚定。
王玄策点点头,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和手腕,像是在检查骨骼。半晌,他淡淡道:“底子不错,可惜练错了。”
林德铭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王玄策已经抄起一杆白蜡枪,手腕一抖,枪尖如毒蛇吐信,直刺林德铭咽喉!
“铛!”
林德铭几乎是本能地横枪格挡,两杆木枪相撞,震得他虎口发麻。他踉跄后退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反应不错,但—”王玄策话音未落,枪势陡然一变,枪杆如鞭子般横扫,狠狠抽在林德铭小腿上。
“砰!”林德铭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却咬紧牙关没喊疼。
“你学的枪术太花哨。”王玄策收回枪,语气平淡,”战场上没人会等你摆完架势。”
林德昭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大人,他才十二岁!”
王玄策冷冷瞥他一眼:“十二岁?当年在中天竺,一个十岁的孩子用削尖的竹枪刺穿了我副使的喉咙。”
林德昭语塞,可心里仍不服气。他看向林德铭,发现这孩子虽然疼得额头冒汗,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被点燃了什么。
“再来!”林德铭撑着膝盖站起来,握紧枪杆,目光灼灼地盯着王玄策。
王玄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没说话,只是再次举枪。
这一次,林德铭没再被动防守。他矮身避过刺击,枪尖顺势上挑,直取王玄策手腕。虽然动作仍显生涩,可那股狠劲却让林德昭暗暗吃惊。
“好!”王玄策低喝一声,枪势骤然加快。
两人枪影交错,木杆碰撞声如骤雨般密集。林德铭起初还能勉强招架,可很快就被逼得连连后退,最后被一记横扫打翻在地。
“疼吗?”王玄策问。
林德铭喘着粗气,摇头:“不疼!”
“撒谎。”王玄策嗤笑一声,却伸手将他拉起来,“但不错,至少敢还手。”
他转向林德昭,眼神凌厉:“你呢?站那儿看戏?”
林德昭一激灵,赶紧抄起枪。可还没摆好架势,王玄策的铁枪已经如狂风般袭来!
“砰!砰!砰!”
三声闷响,林德昭的枪被挑飞,胸口、肩膀、膝盖各挨了一记,疼得他龇牙咧嘴。
“太慢。”王玄策收枪,语气不耐,“你大哥十二岁时,能接我五招。”
林德昭咬牙,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被彻底激了出来。他捡起枪,低吼一声冲了上去。
王玄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手上丝毫不留情面。枪影如龙,招招直取要害。林德昭拼尽全力,却仍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日落西山,两人的手臂早已肿得抬不起来,王玄策才终于喊停。
“明日卯时,继续。”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林德昭瘫坐在地上,浑身酸痛,可心里却莫名畅快。他看向林德铭,发现这小子虽然累得直喘,嘴角却挂着笑。
“德铭,你没事吧?”他问。
林德铭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德昭哥,王大人……真的好厉害!”
林德昭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他伸手揉了揉林德铭的脑袋:“是啊,所以我们得拼命练,不能让他小瞧了。”
夜色渐深,本心寺的钟声悠远回荡。林德昭望着星空,忽然觉得,父亲送他来这儿,或许真的不是惩罚。
练武场的残酷训练结束后,林德昭和林德铭几乎是拖着身子爬回斋堂的。两人的手臂肿得抬不起来,膝盖和手肘磨破了皮,连握筷子的力气都没了。
德群禅师见了,摇头叹气,让寺里的小沙弥端来两碗热腾腾的药汤。
“喝了吧,活血化瘀的。”老禅师笑眯眯地说,“王大人练起人来,向来不知轻重。”
林德昭捧着碗,药汤的苦涩冲得他直皱眉,可热流下肚,浑身的酸痛竟真的舒缓了些。他偷瞄了一眼林德铭,发现这小子正小口小口地啜饮,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不嫌苦?”林德昭问。
林德铭摇摇头,小声道:“以前练枪受伤,父亲也让我喝这个,习惯了。”
林德昭哑然。他这才想起,林德铭虽是四叔的独子,可四叔向来严厉,从不因他年纪小而放松要求。相比之下,自己虽然总被父亲冷落,可至少没被逼着吃苦药。
正想着,斋堂外传来脚步声。王玄策拎着一个小包袱走了进来,往桌上一放。
“吃。”他简短地说。
包袱里是几块芝麻糖饼,还冒着热气,甜香扑鼻。林德昭一愣,没想到这位冷面煞星居然会给他们带吃的。
王玄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练武耗气血,不吃饱,明天撑不住。”
林德昭将芝麻糖含在舌尖,甜香化开了满嘴苦涩。他正眯眼享受,忽见王玄策将两卷竹简放到案几上。
王玄策负手而立,言道:“从明日始,当以诵习兵法为日课。”
王玄策没等二人回复,转身要走。林德昭忽然开口:“大人!”
“嗯?”王玄策回头。
“您……以前也是这么练我大哥的吗?”林德昭问。
王玄策沉默片刻,嘴角竟微微扬起:“不,他比你耐打。”
林德昭:“……”
林德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王玄策没再理会他们,大步离开。斋堂里只剩下兄弟俩和摇曳的烛光。
林德昭瘫在蒲团上,长舒一口气:“累死了……”
林德铭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忽然小声问:“德昭哥,你说……王大人是不是其实没那么可怕?”
林德昭想了想今天那碗药汤和芝麻糖饼,又想起王玄策那句“他比你耐打”,忍不住笑了:“嗯,至少比父亲好点。”
夜风轻拂,带着山间的草木清香。远处传来寺里僧人诵经的声音,低沉悠远,莫名让人心安。
林德昭望着窗外的星空,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