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赵刚瘫在地上,像一滩融化的蜡。他那唯一能视物的独眼,死死地、绝望地锁定在我后颈那块散发着幽冷蓝光的月牙形胎记上。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是他灵魂被彻底碾碎后,残留在躯壳里的最后一丝声响。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纯粹的、对深渊本身的、无法言喻的终极恐惧。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一切。

李博士死前指向我的疯狂低语,王岩扭曲身体发出的金属摩擦音,月碑那冰冷粘稠的“呼唤容器”……所有碎片,都在我后颈这块非自然的蓝光中,拼凑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完整的恐怖图景。

`[干扰已清除。]`

`[容器,准备接收‘知识’…]`

`[月碑…在等你…]`

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在我脑中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宇宙尺度的漠然。它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从我颅骨内部、从脊椎深处、从每一个被这蓝光渗透的细胞里共振发出的指令。

后颈的灼热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但一种更深的、更令人不安的麻痒感取而代之,仿佛皮下有什么细小的、冰冷的东西在缓缓舒展、扎根。那幽冷的蓝光也渐渐暗淡下去,最终完全隐没在皮肤之下,只留下那块月牙形胎记,看起来似乎和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平凡无奇。

但我知道,它不一样了。它活了。它成了一个…接口。

赵刚依旧瘫着,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目光涣散,嘴角流着涎水,彻底坠入了认知崩溃的深渊。他不再是威胁,只是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恐怖遗迹。

主控大厅死寂得可怕。只有仪器残骸偶尔爆出的电火花“噼啪”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粘稠的爬行窸窣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它不再仅仅是背景噪音,它像是无数细小的、不可见的爪牙,在合金墙壁的夹层里,在通风管道的深处,在基地每一个冰冷的角落,耐心地、持续地挖掘着,等待着。

月碑…在等我…

这个念头像冰锥刺入我的脑海。恐惧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逃离?在这孤悬月球的钢铁坟墓里,逃去哪里?向地球求救?赵刚绝望的嘶吼犹在耳边——“地球信号…三天前就断了!外面…外面全是‘它们’!”

广寒宫,这座人类智慧的骄傲堡垒,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缓慢蠕动的捕食器官。而我,是它选定的祭品,或者说…是它选定的孵化器。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我猛地弯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胃里空荡荡的,只有那种被无形之物填满的、令人作呕的饱胀感。张教授临死前那血肉模糊的眼窝和“产卵…孵化…”的嘶语,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

不!不能去!

去了,就真的完了!

求生的本能像垂死的火苗,在冰冷的绝望中挣扎着点燃。我猛地转身,沉重的宇航靴在血污和碎片中拖出刺耳的摩擦声。目标:气闸!月表!哪怕暴露在致命的真空中瞬间死去,也好过变成…变成王岩、张教授、陈工那样的东西!好过让这该死的“容器”完成它的使命!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主控区另一侧通往生活区兼气闸准备室的合金门。门禁系统闪烁着代表故障的刺眼黄光。我粗暴地拍打着手动解锁面板,手指因为恐惧而僵硬颤抖。

“嘀——权限验证失败。”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无情地响起。

该死!基地的智能核心也疯了吗?还是…被“它们”控制了?

“嘀——最高权限指令覆盖。指令来源:月碑研究核心区。目标:宋启明博士。指令内容:引导。”

电子音再次响起,内容却让我血液几乎凝固。

引导?去月碑那里?

“不!”我低吼着,更加疯狂地拍打解锁面板,“开门!放我出去!”

“嘀——指令拒绝。引导协议激活。”电子音毫无波澜,“路径规划中…清除障碍…”

“清除障碍”四个字,如同丧钟敲响!

“滋啦…滋啦…”

身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刮擦声骤然变得密集、尖锐!我猛地回头——

只见瘫在地上的赵刚,身体开始剧烈地、不自然地痉挛!他的四肢像被无形的线提拉着,以完全违背人体工学的角度扭曲、抽搐。那只完好的独眼猛地翻白,只剩下浑浊的眼白,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笑容,和之前发狂的陈工如出一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生锈齿轮摩擦的声音。

更恐怖的是他那只被强酸腐蚀过的半边脸!血肉模糊的创面下,肌肉和筋膜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膨胀!一些暗红色的、类似肉芽或细小触须的东西,正从溃烂的组织深处争先恐后地钻探出来,带着粘稠的、散发着甜腥腐臭气味的分泌物!

他被“激活”了!他被“它们”接管了!因为他是“障碍”!

“呃…呃啊…”赵刚的身体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拖拽着,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从地上“支棱”起来,像一具被拙劣操纵的提线木偶。他迈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我…或者说,朝着通往月碑研究核心区的方向,踉跄地、却又目标明确地移动起来!那半边脸上蠕动的暗红肉芽,如同感知猎物的蛇信,微微颤动着指向我!

“障碍…清除…”一个完全陌生的、混杂着赵刚原本声线和金属摩擦音的声音,从他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不再是赵刚了。他变成了一个“清道夫”。

“开门!快开门啊!”巨大的恐惧让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抡起穿着厚重臂铠的拳头,狠狠砸向合金门板!

“咚!咚!咚!”

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大厅回荡。坚固的合金门纹丝不动,只在表面留下浅浅的凹痕。徒劳!

身后,“清道夫”赵刚那僵硬而充满恶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那令人作呕的、肉体异变增殖的“滋啦”声。空气中弥漫的甜腥腐臭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前无退路,后有恶鬼!

就在我绝望地准备转身,用宇航服和臂铠做最后的、注定徒劳的抵抗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解锁声,从我身侧另一扇不起眼的小型气密门上传来。那扇门,通往基地更深层的维护通道和…月碑研究核心区的应急入口。

门上的红灯,瞬间跳转为绿灯。

`[路径已开启。]`

`[容器,请接收‘知识’…]`

`[月碑…在等你…]`

冰冷的指令再次在脑中响起,不容置疑。

身后,赵刚那扭曲的身影已经逼近到不足五米!他那半边脸上的暗红肉芽疯狂舞动,独眼翻白,空洞的笑容咧到耳根,一只扭曲变形、指甲剥落的手,带着非人的力量和速度,朝着我的后颈——那块胎记的位置——狠狠抓来!

死亡的腥风瞬间笼罩!

“啊——!”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这是陷阱还是唯一生路,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我猛地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只抓向胎记的鬼爪,沉重的臂铠顺势撞在赵刚异变的肩膀上,发出“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赵刚的身体被撞得一个趔趄,但那股操纵他的力量异常强大,他仅仅晃了晃,喉咙里发出愤怒的、金属刮擦般的嘶吼,再次扑来!动作更快,更疯狂!

就是现在!

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刚刚开启的、散发着未知黑暗气息的小型气密门,一头撞了进去!同时反手狠狠拍下了门内侧的紧急关闭按钮!

“砰——!!!”

厚重的合金门在我身后瞬间合拢、锁死!

“咚!咚!咚!咚!”

几乎在同一秒,疯狂的撞击声如同暴雨般砸在门板上!那是赵刚,或者说那个占据了他躯壳的东西,在用尽一切力量冲击!合金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震动,但暂时顶住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头盔面罩上的雾气凝结又消散。门外那歇斯底里的撞击声和金属刮擦声,如同地狱的鼓点,敲打着我的神经。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绝对的黑暗。

应急通道的照明系统显然也失效了。只有我宇航服头盔上的探照灯,射出一道惨白的光柱,刺破粘稠的黑暗。光柱所及之处,是狭窄、布满粗大管线和各种阀门的维护通道。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机油、尘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岩石深处的、潮湿的矿物质气息。

更深处,探照灯的光晕边缘,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

`[路径正确。]`

`[知识…献祭…即将开始…]`

脑中的低语带着一丝…冰冷的期待?

后颈胎记的位置,那细微的麻痒感再次传来,仿佛在应和着这低语,也仿佛在贪婪地汲取着这片黑暗中蕴含的某种…能量?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宇航服的生命维持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是我在这片死寂中唯一能依赖的“活物”的声音。氧气储备显示还有67%。时间,不多了。

门外,撞击声突然停了。死寂再次降临。

但这死寂,比刚才的疯狂撞击更令人毛骨悚然。那个“清道夫”放弃了?还是…它在等待?或者,它找到了别的路径?

不能再犹豫了。留在这里,要么被赵刚破门而入撕碎,要么被这无尽的黑暗和低语逼疯。月碑…那个一切的源头,就在这条通道的尽头。是地狱,也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答案——或者毁灭。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和古老气息的空气,打开了头盔上的备用强光灯。两道更强烈的光柱刺入黑暗,暂时驱散了一些前方的未知。

抬起沉重的宇航靴,我一步一步,踏入了维护通道的深处。靴子踩在布满灰尘的金属格栅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通道似乎没有尽头。管道纵横交错,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空气越来越冷,那股潮湿的矿物质气息也越来越浓重,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或者…是某种有机质腐烂的味道?它若有若无,却顽强地钻进我的鼻腔,刺激着我的神经。

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东西。

最初只是零星的、暗褐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水渍,又像是…锈迹?但随着深入,这些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探照灯光扫过,它们连成了片,形成了…模糊的轮廓。

是螺旋。

又是那些该死的螺旋!

它们不再是李博士用鲜血刻画的清晰图案,更像是某种…渗出来的污渍?或是某种生物活动留下的、天然形成的诡异痕迹?它们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蔓延、交织,扭曲盘绕,透着一股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邪异。光线下,它们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反光,像是某种粘液干涸后的残留。

`[共鸣…增强…]`

脑中的低语似乎清晰了一分。后颈胎记的麻痒感也同步加剧,带着一种轻微的灼热。

“共鸣?”我喃喃自语,声音在头盔里显得异常干涩沙哑,“和什么共鸣?这些鬼画符吗?”

无人回答。只有通道前方无边的黑暗,和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心跳。

又向前走了大约五十米。通道似乎微微向下倾斜。那股潮湿的矿物质气息浓烈得几乎成了实体,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仿佛整座月球的重量都压在了这条通道上。

就在这时,探照灯光柱的边缘,捕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螺旋污渍。

是…脚印。

非常新鲜的脚印。粘稠、暗红色,带着清晰的鞋底花纹,踩在布满灰尘的格栅地板上。脚印的大小…看起来像是一个中等身材男人的。它们一路向前延伸,消失在灯光无法企及的黑暗深处。

血脚印!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赵刚?不可能!他被我关在门外了!那是谁?基地里还有幸存者?还是…另一个“清道夫”?

脚印旁边,还有一些拖拽的痕迹。仿佛有什么重物被硬生生地拖行着前进。

恐惧再次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停住脚步,警惕地举起臂铠,强光灯朝着脚印延伸的方向拼命照射。光线刺破黑暗,延伸出去十几米,却依然看不到尽头,只看到那串触目惊心的血脚印,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引路标。

突然!

“嗒…”

“嗒…嗒…”

一种轻微、规律、带着某种奇异节奏的敲击声,从前方的黑暗中清晰地传来!

不是金属撞击,不是脚步,也不是仪器噪音。那声音…沉闷、湿濡,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稠感。像是…某种沉重、柔软、富有韧性的物体,在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敲打着坚硬的金属?

`[知识…就在前方…]`

`[献祭…即将完成…]`

`[融合…开始…]`

脑中的低语骤然变得高亢、急迫!后颈胎记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撕裂般的灼痛!那幽冷的、非自然的蓝光,不受控制地再次从我皮肤下透射出来,瞬间将周围一小片区域染上了诡异的光晕!

光芒映照下,通道前方不远处的景象,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在布满螺旋污渍的冰冷墙壁下,蜷缩着一个人影。

他穿着破损的基地工程师制服,背对着我,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剧烈地颤抖。他的右手,握着一块尖锐的、边缘还带着暗红血迹的金属碎片。

而他的左手…他的左手不见了手腕以下的部分!断腕处血肉模糊,新鲜的血液正汩汩流出,浸透了地面。

那“嗒…嗒…”的敲击声,正是他用那截血淋淋的断臂残肢,一下、一下,缓慢而执着地,敲打着面前冰冷光滑的合金墙壁!每一次敲击,都在墙上留下一个扩散开的、粘稠的暗红色圆形印记。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画着什么?或者说…在书写?

更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他不断敲击、用鲜血涂抹的墙壁上方的位置,已经用同样的方式,“画”出了几个扭曲、巨大、尚未完成的符号——

那是深红色的、用新鲜人血涂抹的、与李博士死前刻画的、与月碑表面铭刻的一模一样的…**螺旋文字**!

他听到了脚步声,或者说,他感知到了我身上散发的蓝光。

那剧烈颤抖的背影猛地一僵。

然后,那颗头颅,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颈椎几乎要断裂的角度,猛地向后拧转了一百八十度!

一张因剧痛和极致疯狂而完全扭曲的脸,沾满血污和汗水,在惨白的探照灯光和我后颈散发的幽蓝光晕交织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是基地的生命维持系统工程师——老刘!

他浑浊的眼珠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狂喜到极致的、非人的“顿悟”光芒!那光芒,和李博士死前一模一样!

他沾满鲜血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疯狂的笑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我嘶吼出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字句:

“宋…宋博士!你来了!快…快看!我…我写出来了!我…我听见了!月碑…月碑在教我…它在教我们…真正的…语言!”

他猛地抬起那截血淋淋的断臂,指向墙上那几个用他自身鲜血涂抹的、尚未完成的巨大螺旋文字,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狂热和颤抖:

“看啊!第一个词…第一个词是——”

“‘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