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浮光玉锦

太后的脸色,在儿子这咄咄逼人的质问下,由愤怒渐渐转为凝重的沉思。

她捻着佛珠的动作彻底停止,脑中飞快掠过那两次入宫召见的画面。

上一次觐见谢恩,那丫头穿着一身洗得微有些发白的湖水蓝缎子裙,头上簪着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子,周身再无繁饰。

她只当是这孩子不喜奢华,心性淡泊。

第二次也就是今日,她依旧是一身半旧家常的浅杏色衫裙,头上是两支素银嵌珍珠的小簪子。彼时皇后凤钗明艳,冠冕堂璎珞环绕,她安静地陪坐一旁,衬得愈发素净到寒酸。

太后当时心头隐隐掠过一丝异样,却因皇后正与她说话,未能深思。

两次!

一个正值妙龄、本该光彩照人的侯府嫡出大小姐,竟连件鲜艳得体的衣裳都没一件!

永定侯府便如此薄待长女?

且每次都是她孤身一人由宫人引进来,那传说中对她“视若珍宝”的老封君,那“疼爱女儿”的侯夫人,竟无一人陪她入宫。

她面上那份近乎刻意的平静无波,是当真心如止水,还是已经习以为常?

抑或是,连委屈都没了资格?

一丝冰凉渐渐爬上太后后背。

儿子的话,如同揭开了一层她不愿深究的窗户纸,将那些被忽视的蛛丝马迹清晰地摊在她眼前。

永定侯府,竟敢如此亏待自己的恩人!

慈明宫内落针可闻。

良久,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底翻滚的怒意沉淀下来,化为沉凝的决定。

“尘儿,你说的有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不再是方才的逼迫,“哀家思虑确有不到之处。既如此……”

她坐直身体,恢复太后的威仪,但这一次,带着明确的指向:“福全!传哀家懿旨!”

心腹太监立刻躬身听命。

“着内务府,即刻筹备黄金一百两,白银三千两,另:江南新贡的云锦十匹,缂丝绫罗各八匹,东珠十斛,赤金点翠嵌宝头面两套,红蓝宝石耳坠、戒指各一副。所有物件,一概登记造册。”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加重:

“懿旨写明,此乃哀家感念永定侯府大小姐贺锦澜忠勇救驾之功,特赐予其本人!一应赏赐,命内务府选派得力人手,由哀家身边的冯嬷嬷亲率,送到永定侯府,必须——亲手交到贺锦澜手中!旁人不得经手,更不得以任何理由代为保管!违者,以抗旨论处!”

福全心头剧震,面上不敢显露,只肃然应是。

此旨一下,便彻底堵死了侯府中饱私囊或转赠他人的可能。

然而太后的旨意并未完。

她朝一旁侍立的宫女微微颔首:“去哀家私库,将那匹‘浮光玉锦’取来。”

片刻,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布帛出来。

甫一展开,殿内光线仿佛都明亮了几分。

那锦缎底色如深潭寒玉,沉静透亮,其上却有无数细碎如星屑的金点,随着光线的流转,呈现出浮光跃金的奇景。

正是万金难求、岁贡不过三匹的“浮光玉锦”!

连邓皇后宫中,也只得了一匹。

殿内响起一片细碎的抽气声。

太后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如水波流淌的锦面,目光落在光与暗交织的华彩之上,最终看向福全,一字一句吩咐:

“将此匹‘浮光玉锦’,也记入赏赐单中。由冯嬷嬷亲手交付给贺锦澜。告诉侯府上下,哀家感念贺大小姐,望她以此锦裁身新衣,若身子不适不能即刻进宫谢恩,便待万寿节再穿来给哀家看看,也是一样。”

祁墨尘深邃的眼眸凝视着那匹流光溢彩的玉锦,又缓缓转向母后那双仿佛洞察一切却又深潭幽寂的凤目。

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在他沉寂的心湖深处漾开,无人得见。

福全心头雪亮,这才是太后真正的试金石!

百两黄金与数千白银可藏匿,绫罗珠玉可被主母以各种名目“代为保管”。

唯独这匹象征天恩浩荡的“浮光玉锦”截然不同。

是将此锦穿在贺锦澜身上?还是落在那位备受侯府宠爱的表小姐裴玲珑手里?抑或是入了库房,再无消息?

一试便知。

……

夕阳的余晖给永定侯府的飞檐斗拱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

贺锦澜的身影穿过垂花门,踏着青石板路,裙裾曳过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

先去主院规规矩矩给祖母老夫人问了安,陪坐着说了会儿太后今日精神头好的场面话。

老夫人捻着佛珠,神色淡淡地受了礼,言语间照旧是那套谨言慎行的叮嘱。

贺锦澜垂眸应着,心头一片古井无波。

离开上房,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她脚步未停,径直转向母亲裴氏所居的正院——春晖堂。

刚迈进春晖堂的门槛,便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沉闷气息。

裴氏正坐在临窗的榻上,手边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脸上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见贺锦澜进来,她的目光像冰碴子,刷地一下扎了过来。

“回来了?”裴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

“胆子越发大了。太后再三召见,你倒也应得勤快,一次两次的,全不知‘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侯府自有侯府的规矩体面,你这般上赶着往宫里头钻,落在旁人眼里成何体统?知道的说你是感念太后恩典,不知道的,怕不是揣测我们永定侯府削尖了脑袋要攀龙附凤?”

一连串的责问,劈头盖脸,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没有女儿归家的嘘寒问暖,更没有一丝得觐天颜的与有荣焉,只有冰冷尖锐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猜忌。

贺锦澜停步在堂下,微微福了一礼,姿态恭敬得体得无可挑剔。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无风无波的湖面:“母亲教训的是。只是太后她老人家和蔼,并未觉烦扰。皇后娘娘今日也特意同女儿说,往后得多去陪太后说说话,解解闷才好。”

皇后娘娘。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针,猛地刺了裴氏一下。

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抖,眼底翻腾起的不再仅仅是责备,而是更深的东西——一股混合着不甘与嫉妒的火焰,几乎要冲破那层贵妇人的温婉外壳。

凭什么?她那个一向不得她欢心的女儿,凭什么入了太后的眼,如今竟还得了皇后的青眼?

贺锦澜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裴氏眼中那稍纵即逝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