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扯着六月的尾巴,我站在教室后窗看着操场上翻飞的纸飞机。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黑板右下角的中考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母亲上周刚把普高的招生简章折角放在我书桌上,油墨印着“省级重点中学“的烫金字,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翻书声突然停了。前排的林小满转过来,马尾辫扫过摊开的模拟卷,“听说湘南一中的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她新买的钢笔在草稿纸上戳出小洞,“你真要去职中?“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树影在她校服袖口摇晃,像无数只欲言又止的手。
其实分数条下来那天,班主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697分去职中?你想清楚了?“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里,我盯着他袖口磨毛的边,突然想起父亲在工地搬砖时磨出的老茧——这个分数在湘南一中只能做凤尾,可在市一职中却能拿全额奖学金。工地上钢筋碰撞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父亲后颈被晒脱的皮混着水泥灰,像张斑驳的旧地图。
“总要有人试试不同的路。“我听见自己说,像把一块滚烫的铁扔进冷水,刺啦一声腾起白烟。班主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在我的志愿表上盖下公章,红印子洇进纸里,像朵凝固的血花。放学路过教师办公室,听见几个老师在议论:“这孩子可惜了““职高能有什么出息“。走廊尽头的消防栓镜面映出我攥紧的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痕。
放学路上,我绕道去了父亲打工的工地。塔吊在暮色里投下巨大的阴影,搅拌机轰隆作响。父亲戴着安全帽,裤腿沾满泥浆,正和工友分着廉价香烟。看见我时,他慌忙把烟藏到背后,安全帽带子在脖颈勒出红痕。“咋来了?“他的声音混着工地的嘈杂,“快回家,别沾了灰。“我望着脚手架上密密麻麻的安全网,突然觉得那些网眼像极了分数条上的数字,把人困在某个既定的轨道里。
报到前一晚,母亲蹲在地上帮我收拾行李,老花镜滑到鼻尖:“职中也挺好,学门手艺傍身。“她指尖划过校服上的校徽,绣着齿轮与书本的图案,针脚比我想象中工整。父亲在阳台抽完第三根烟,突然开口:“你表叔在城里开车,明天让他捎你一程。“月光漫过防盗网,在编织袋上投下菱形的影,像给未来三年打上了某种神秘的封印。母亲把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叠进箱子,絮絮叨叨说着:“食堂饭菜要是不合口,记得自己备点辣酱。“她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她在菜市场卖菜,手指冻得通红还在跟人讨价还价的模样。
深夜,我翻出藏在床垫下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校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数控技术应用专业“的字样让我既陌生又期待。楼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他总说自己是老烟枪,其实我知道那是工地扬尘落下的病根。蝉鸣声透过纱窗涌进来,和远处夜市的喧闹混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复杂的网,而我即将踏入这片未知的水域。
第二天清晨,表叔的面包车停在巷口。母亲往我书包塞了包茶叶蛋,反复叮嘱:“在学校别省着。“父亲站在阴影里,只说了句“照顾好自己“,却悄悄往我口袋塞了皱巴巴的两百块。车启动时,我回头看见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进朝阳里。后视镜里,城市的轮廓逐渐模糊,而前方的路,正像职中校门口那排新栽的树苗,带着青涩的希望,在风中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