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谈判桌下的刀光与暗流

“观澜”会所顶层包间的空气,仿佛被窗外的黄浦江湿气浸透,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巨大的落地窗外,游船的彩灯在深蓝的江面上拖曳出迷离的光带,勾勒着这座城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倒映出沈砚舟紧绷的侧脸和对面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顾晚晴来得准时。她换下了新闻照片中那身凌厉的烟灰色战袍,一件质地精良的月白色真丝衬衫,领口设计带着柔和的褶皱,袖口随意挽起一截,露出纤细手腕和一枚简约却价值不菲的腕表。同色系的阔腿长裤衬得身形挺拔利落。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过于锋锐的气质,却更添一种沉静如渊、不可测度的优雅。

她步履从容地走进来,目光精准地落在沈砚舟脸上,唇角随即扬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弧度,温婉得体,如同精心演练过千百次的面具。

“沈总,久等了。”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质感,像上好的薄胎瓷盏轻轻相碰。

“顾总客气。”沈砚舟起身,微微颔首。两人隔着那张象征着谈判与角力的大理石桌,握了握手。她的指尖微凉,力道适中,一触即分,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侍者无声地布好茶点,悄然退下。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窗外无声流淌的繁华。空气瞬间凝滞,连背景里若有若无的钢琴声都显得格外遥远。

顾晚晴端起面前的骨瓷茶杯,杯沿凑近唇边,却没有喝。她的目光越过杯沿,平静地落在沈砚舟脸上。那眼神如同沉静的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潜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她轻轻放下茶杯,杯底接触桌面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却像敲在紧绷的鼓面上。

“沈总,”她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重若千钧,“瑞锦祥是苏州丝绸的一块活化石,百年传承,几代匠人的心血。这份底蕴,这份承载着姑苏城记忆的情怀,我顾晚晴,发自内心地尊重。”她微微停顿,仿佛在欣赏沈砚舟脸上细微的波动,那温和的表象下,冰冷的锐利已悄然渗出。

“但是,”她话锋一转,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眼神骤然变得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刺向沈砚舟的眼底,“时代在呼啸前行。情怀,不能成为践踏商业规则、侵犯他人知识产权的遮羞布,更不能成为以次充好、欺骗消费者的免罪金牌!”她的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逻辑严密,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云织造’耗费无数心血研发设计、并已获得国家外观设计专利保护的‘烟雨江南’系列花型,被瑞锦祥堂而皇之地仿制、生产、销售。利用‘老字号’的招牌混淆视听,以远低于成本的价格倾销劣质品,疯狂抢占市场。这种行为,是对‘云织造’核心商业利益的野蛮掠夺,是对我们品牌声誉的恶意玷污,更是对整个苏州丝绸行业诚信基石的毁灭性破坏!”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桌面上,那迫人的气势却如同实质的刀锋,抵住了沈砚舟的咽喉:“商场有商场的铁律。侵权,就要付出代价。天经地义,无可辩驳。”她再次停顿,目光在沈砚舟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线上扫过,眼底的冰冷几乎要凝结成霜,“‘云织造’并非赶尽杀绝。只要瑞锦祥立刻、全面停止所有侵权产品的生产与销售;在苏城日报头版、本地电视台黄金时段以及瑞锦祥所有线上官方渠道,发布由我方审核通过的、态度诚恳的公开致歉声明;并按照我方律师核算的侵权赔偿金额,足额支付赔偿金。那么,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

她微微后靠,重新倚进沙发里,姿态似乎放松了些许,但那双眼睛依旧紧锁着沈砚舟,如同优雅的猎豹在评估爪下猎物的最后挣扎。包间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江水的微光在无声流淌。

“沈先生,”她的声音忽然又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般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沈砚舟翻涌的心湖,“父债子偿,古来如此。你父亲沈国昌当年欠下的血债……如今,该由你沈砚舟,连本带利地还清了。”

“父债子偿”四个字,裹挟着昨夜父亲那扭曲的嘶吼(“他活该!”)和仓库里那匹布满污渍虫眼的双宫茧锦缎,如同惊雷在沈砚舟脑中轰然炸响!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顾晚晴那双洞悉一切、燃烧着冰冷恨意的目光注视下急速冷却。愤怒、被污蔑的憋屈、对真相的无力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因父亲而起的耻辱,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感强行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顾总,”沈砚舟迎上她的视线,声音因为强压着翻江倒海的情绪而显得干涩紧绷,“关于‘烟雨江南’花型,其中存在重大误解。瑞锦祥的设计师团队在创作过程中,其核心灵感来源是苏州博物馆馆藏的清代‘花鸟缠枝莲’纹样,我们有详实的参考图录和设计手稿作为佐证。贵司的专利保护范围界定,恐怕存在过度宽泛之嫌,其有效性和合理性,我方持有严重质疑,并将寻求专业法律意见进行抗辩……”

他的话被顾晚晴一个极轻微、却饱含无尽嘲讽意味的摇头动作打断。她眼底的冷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冰棱,仿佛在无声地嗤笑他苍白无力的狡辩。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冰的时刻,沈砚舟垂在身侧、靠近桌沿的右手手背,忽然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带着纸张粗糙质感的碰触。

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如同幻觉。

沈砚舟的身体瞬间僵硬。全身的感官在刹那间被调动到极致。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目光的余光飞快地扫过桌沿下方那片大理石桌面与沙发扶手形成的狭窄阴影——那只属于顾晚晴的、白皙纤细的手,正极其自然地收回,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仿佛刚才那一下触碰真的只是无意的刮蹭。而就在他刚才被触碰的手背旁边,那片阴影的最深处,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角磨损起毛的纸片。

不是纸片。是照片。那种特有的、带着时代感的厚度和质感。

沈砚舟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欲裂的神经。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立刻弯腰去抓那张照片的冲动。顾晚晴依旧端坐在对面,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刚才桌下那隐秘的传递从未发生。她的目光甚至还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落在他脸上,似乎想捕捉他任何一丝因震惊而泄露的破绽。

沈砚舟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将话题拉回所谓的“灵感来源”上,声音却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紧绷:“……我们的设计手稿可以证明,其构图、线条走向与传统纹样一脉相承,并非……”

顾晚晴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冰渣子刮过耳膜:“沈总,这种苍白的技术性辩解,在法庭上法官恐怕只会视为狡辩。证据链,”她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笃定而冰冷,如同敲响最后的丧钟,“我们早已准备得万无一失。我的条件,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三天。”她竖起三根手指,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三天时间。希望沈总能抛开无谓的侥幸和虚妄的家族荣誉感,做出真正明智的选择。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赤裸裸的威胁都更加森然。冰冷的杀机弥漫在空气里。

“告辞。”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拿起手包,月白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冰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门口。

沈砚舟依旧僵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相送。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桌下阴影里那张神秘的旧照片死死攫住。直到包间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猛地靠进沙发深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窗外,黄浦江的流光溢彩依旧,却再也照不进他眼底翻涌的冰冷和混乱。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紧张和恐惧,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探向桌下那片阴影。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带着岁月磨砺痕迹的纸面。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折叠的照片,在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上,如同揭开一个尘封了二十年的潘多拉魔盒,缓缓展开。

包间里明亮的灯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照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照片有些泛黄,边角卷曲磨损,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颗粒感略重的质感。背景是……是瑞锦祥的老厂房!斑驳的红砖墙,粗壮的、被岁月熏黑的木梁结构依稀可辨,高处狭小的气窗透进一束斜斜的光柱,光柱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棉尘,如同凝固的金粉。

照片中央,并肩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

左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油污的靛蓝色工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有力、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有些乱糟糟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蹭着几道黑灰,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咧着嘴,笑得毫无保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厂房里所有的阴霾。那是沈砚舟从未见过的、如此年轻、如此意气风发的父亲——沈国昌!

而站在沈国昌旁边,一只手随意地、亲昵地搭在他肩膀上,同样穿着工装,笑得同样灿烂开怀、毫无心机的另一个人……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是顾明远!年轻时的顾明远!

照片里的顾明远,没有后来父亲口中描述的“奸猾”或“刻薄”,只有纯粹的、如同兄弟般的信任和热忱。他们身后,是一台巨大的、老式的木制提花织机,机身上缠绕着尚未完成的、闪着柔和珍珠光泽的丝绸,那光泽……正是双宫茧特有的莹润!

照片底部,一行用蓝黑色钢笔写下的、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有力的小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砚舟脑中所有的迷雾:

“1992年秋,国昌兄与明远于瑞锦祥老织坊。双宫茧成,试织新锦,大吉!”

双宫茧?!大吉?!

沈砚舟的指尖死死抠住了照片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父亲从未提过他们曾如此亲密!更从未提过什么“双宫茧”和“大吉”!父亲当年对顾明远的描述,永远是阴险的竞争者,是差点拖垮瑞锦祥的敌人!可这张照片上凝固的笑容和那句充满希望与祝福的题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父亲在他心中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形象,也彻底颠覆了那张冰冷传票所构建的单薄指控!

混乱和冰冷的寒意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包间紧闭的房门,仿佛还能看到顾晚晴月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她递来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是嘲弄?是示威?提醒他父辈的情谊早已被其父亲手撕碎?还是……一种更复杂、更危险的信号?一个她自己也深陷其中、试图探寻的谜题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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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锦祥老厂区的旧档案室,位于一栋同样上了年头的小楼顶层。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陈腐的霉味、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旧木头缓慢腐朽的、淡淡的甜腥气。高高的木制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卫兵,排列得密密匝匝,柜顶几乎挨着天花板,将本就狭窄的空间挤压得更加逼仄。光线昏暗,只有几扇蒙尘的高窗透进些微天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狂乱飞舞。

沈砚舟穿着深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正站在一架吱呀作响的木梯顶端,艰难地翻找着顶层一个积满厚灰的档案盒。汗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滑下,在下颌处留下一道湿痕。他根据模糊的记忆和一些老工人的只言片语,试图找到二十年前,特别是1992-1994年间,关于原料采购、尤其是双宫茧的任何蛛丝马迹。父亲那本崩溃的日记和老孙头惊恐的呓语,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九二年……双宫茧……昌达……王……”父亲混乱呓语中的碎片在他脑中回响。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纸角。他用力一抽,带起一片呛人的灰尘。是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旧文件夹,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九二年至九三年原料采购(部分)”,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他屏住呼吸,拂去厚厚的灰尘,翻开。里面是各种收据、送货单的存根,纸张泛黄发脆。他快速而仔细地翻阅着,目光如同探针,扫过每一个日期、每一个供应商的名字。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在一张1992年9月的“特种原料(双宫茧)采购确认单”下方,乙方供应商的落款印章赫然是:**苏城昌达贸易有限公司**。经办人签名处,是一个龙飞凤舞、带着几分跋扈的签名:**王世昌**。

王世昌!高利贷债主!父亲呓语中那个“眼神能吃人”的“姓王的”!

沈砚舟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急切地翻看后续单据,想找到关于这批双宫茧的质检记录、仓储记录……但后面相关的几页,竟然被整齐地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茬,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混蛋!”沈砚舟忍不住低骂出声,一拳砸在旁边的档案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灰尘簌簌落下。线索又断了!王世昌……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就在他懊恼之际,档案室厚重木门被推开时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起。

沈砚舟猛地回头,警惕地向下望去。

逆着门口透进来的、相对明亮的光线,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月白色的真丝衬衫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勾勒出挺拔而清冷的轮廓。

是顾晚晴。

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沈砚舟,脚步微微一顿。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但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两点幽火。瞬间的惊讶之后,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嘲讽的锐利所取代。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纸张的霉味、灰尘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到极致的敌意。

“沈总好兴致。”顾晚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清冷如冰珠落玉盘,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是来缅怀瑞锦祥的‘辉煌’过往?还是……”她的目光扫过沈砚舟手中那个打开的旧文件夹,以及他脸上尚未褪去的焦躁,“……在寻找能为自己父亲开脱的‘证据’?”

沈砚舟从梯子上下来,站定,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顾总不也出现在这里了吗?看来我们‘云织造’的掌舵人,对瑞锦祥的陈年旧账,也颇有兴趣?”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审视,带着同样的锐利和探寻。

两人隔着几排高大的档案柜和弥漫的灰尘,无声地对峙着。昏黄的光线在他们之间切割出明暗的交界,如同一条无形的鸿沟。

顾晚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前走了几步,高跟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她停在一个靠墙的档案柜前,目光扫过那些积满灰尘的标签。她的动作看似随意,但沈砚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标似乎很明确。

“兴趣谈不上。”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手指却无意识地拂过柜子上厚厚的灰尘,“只是有些关于我父亲的旧事,需要查证清楚。毕竟,讨债,也要明明白白。”她的指尖在一个标着“九十年代初期-人事/行政”的抽屉拉手上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拉开,但最终又移开了。她的视线再次落回沈砚舟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看来沈总收获不大?也对,做过亏心事的,总喜欢把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沈砚舟被她话语中的刺扎得心头火起,但那张照片带来的冲击和眼前这个女人身上谜团般的矛盾,让他强行压下了反驳的冲动。他扬了扬手中那份被撕掉关键页的采购确认单:“至少,我找到了债主。王世昌。顾总对这个名字,想必也不陌生?”

顾晚晴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什么。她脸上的冰冷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但瞬间又恢复如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一个放高利贷的吸血鬼罢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怎么?沈总想把脏水泼到他身上?替父分忧?”

“脏水?”沈砚舟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顾总递给我那张照片的时候,难道只是想告诉我父辈的情谊有多深厚?还是说,你也想知道,那‘大吉’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批双宫茧,为什么会变成仓库里那副鬼样子?我父亲的日记里提到的‘虫卵’、‘异味’、‘让他扛’……还有你父亲,他当年到底为什么‘认了’?!”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急切的追问。

顾晚晴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沈砚舟清晰地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沈砚舟,肩膀的线条绷得笔直,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的敌意,似乎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复杂、更激烈的情绪所取代——是痛苦?是愤怒?还是……被触及内心最深处伤口的本能防御?

过了几秒钟,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的冰冷面具似乎裂开了更大的缝隙,那双漂亮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沈砚舟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痛楚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悲愤。她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清冷平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颤抖:

“他为什么认了?”她重复着沈砚舟的问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那你该去问问你那位‘顶天立地’的父亲!问问他!问问他当年对我父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问问他,是如何在背后捅了最信任他的兄弟一刀!问问他,瑞锦祥那百年的金字招牌,是用什么染红的!”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月白色的真丝衬衫下,能清晰地看到急促的呼吸。她死死地盯着沈砚舟,眼神里有恨,有痛,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和……绝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即将失控的情绪,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刺骨,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至于真相?沈砚舟,真相就是,你父亲沈国昌,是个背信弃义、为了保全自己不惜牺牲兄弟的懦夫!小人!他欠我父亲的,欠我顾家的,是一条命!是二十年的冤屈!你查?你当然要查!你最好查个水落石出!看看你父亲当年,到底有多肮脏!多不堪!”

说完,她不再看沈砚舟一眼,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无法平息的剧烈情绪,快步冲出了昏暗压抑的档案室。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巨大的回响在死寂的空间里久久震荡。

沈砚舟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顾晚晴最后那番话,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上。档案室里弥漫的灰尘气息似乎更加浓重,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写着“王世昌”名字的残缺单据,又想起父亲日记里那些被涂黑的挣扎和昨夜那扭曲的嘶吼(“瑞锦祥不能倒!”),再看向顾晚晴消失的门口方向。

混乱的线团似乎更乱了,但一根名为“王世昌”的线头,却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

他拿出手机,拨通助理小张的号码,声音低沉而急促:“小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想办法找到当年‘昌达贸易’王世昌的详细资料,越详细越好,特别是1994年前后的动向!第二,联系最权威的化学检测机构,我要秘密送检一个样本——仓库里那匹双宫茧锦缎上附着的残留物,还有……想办法找到当年可能还在使用的、同一批次的‘防蛀剂’样本,如果有的话!要快!保密级别最高!”

真相的阴影里,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轮廓,正缓缓浮现。而他和顾晚晴,这对被父辈血债紧紧捆绑的仇敌,似乎都在被同一股暗流,推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