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钥匙最后一次转动,沉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空间,也隔绝了陈落最后一点与过去的联系。手里攥着的,是几张薄薄的、还带着银行柜员指尖温度的现金凭证。最后一套房,最后一辆车,连同那部用了三年、屏幕早已布满蛛网裂痕的手机,那台承载过无数商业计划书的电脑,还有书房里那套他咬牙买下的、象征过某种“品味”的红木书桌……所有能变成钱的东西,都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搬空后的尘埃味,和他灵魂被抽干后的空洞感。
但这空洞,很快被更尖锐、更嘈杂的声音刺破,它们像跗骨之蛆,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日夜不息:
“老板!陈老板!求求你了!我爸他…他躺在ICU里等着钱救命啊!那都是我起早贪黑、一钉一锤砸出来的血汗钱!你行行好,结给我吧!我给您跪下了!!”电话那头,工人老张嘶哑绝望的哭嚎,混杂着医院冰冷的仪器滴答声,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
“陈总,该结工程款了!材料商堵着我门呢!”工程承包商老王的语气从客气到急躁,最后只剩下赤裸裸的威胁,“什么?公司倒了?你没钱了?陈落,我告诉你,少跟我来这套!我不管你是真死还是假死,三天之内见不到钱,我就带人去你老家!去你女儿学校门口!咱们谁都别想好过!”话筒被狠狠砸下的忙音,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还有那个冰冷刻薄的女声,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林薇:“离婚?行啊!房子,最少给我两套!别跟我提什么感情破裂,当初结婚图什么你心里清楚!现在想甩开我?没那么容易!钱呢?你卖房子的钱呢?抚养费,一个月一万,一分不能少!少一个子儿,你这辈子都别想清净!你那几套破房子,我让你一套也卖不成!”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扎在他最痛的地方。
甚至,那个曾经拍着他肩膀称兄道弟、许诺“风险共担”的投资人赵总,此刻也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小陈啊,商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嘛。不过呢,咱们当初签的协议,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那两百万投资款,性质是‘借款’,公司亏了,这损失,当然得由你个人来承担喽。年轻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啊。”那慢条斯理的语气,比咆哮更让人窒息。
兄弟?呵。陈落翻着通讯录,那些曾经勾肩搭背、推杯换盏的名字,如今要么电话无法接通,要么接起后是漫长的沉默和小心翼翼的推脱。“落哥,最近…手头也紧…”“兄弟,真不是不帮你,家里那位管得严…”距离,无声地在曾经亲密的关系间划下鸿沟。
银行的催款短信,像雪片一样堆满了早已变卖的手机曾经的内存空间,提醒着他还有天文数字的债务悬在头顶。
一次错误的投资,一个致命的陷阱,一场贪婪的围猎。他像一头被引入陷阱的困兽,曾经引以为傲的利爪和獠牙,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那个叫林薇的女人,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亮出了最锋利的刀。投资人赵总,则冷静地递上了绞索。工人老王、老张们的血泪控诉,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根稻草。他叫陈落,就在此刻,他清晰地听到自己整个世界轰然倾塌的巨响,碎片将他深深掩埋,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三年。仅仅三年。时间回溯的旋涡将他猛地拉回那个意气风发的起点。那时的阳光,似乎都格外炽烈耀眼,落在他年轻、棱角分明的脸上,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刚从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凭借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闯劲和天生的伶牙俐齿,一头扎进了竞争激烈的装修行业。仅仅一个月!他以令人瞠目的业绩,火箭般蹿升为销售部经理。那不是运气,是他带着团队,像狼群一样在城市丛林中昼夜狩猎的结果。他们几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半年,仅仅半年!他带领的团队为公司狂揽了超过五千万的业绩!一个让全公司侧目的神话。
鲜花、掌声、艳羡的目光如潮水般涌来。他再次升迁,成为统管设计师和销售团队的事业部经理,实权在握。一年后,总公司成立新事业部,他是不二人选。那时的陈落,如日中天,每一步都踏在成功的鼓点上,他不断刷新着公司的销售记录,他的名字就是业绩的保证。站在会议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车水马龙,他胸中激荡着掌控一切的豪情。他深信,只要努力,只要够强,这世界就是他的棋盘。
然而,命运的急转直下,往往源于性格深处最坚硬的棱角。陈落太耿直,太锐利,像一把未经打磨的刀,伤人也伤己。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见不得那些藏污纳垢、损公肥私的勾当。一次至关重要的董事长亲自主持的高层会议上,当工程部经理又一次大言不惭地汇报着“优化成本”的“佳绩”时——那所谓的“优化”,陈落心知肚明,就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他猛地拍案而起,手指几乎戳到工程经理的鼻尖,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鄙夷而颤抖:“‘优化’?放屁!你这是赤裸裸的偷窃!是蛀空公司!用劣质材料糊弄客户,出了问题谁担?公司的信誉值多少钱?!你这种蛀虫,就该……”他怒不可遏,言辞激烈,将对方贪婪卑劣的行径在董事长和所有高层面前撕得粉碎。
会议室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愕地看着他。陈落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吐,畅快淋漓。直到他瞥见董事长那张铁青的脸,和工程经理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怨毒的冷笑。事后他才知道,那个被他指着鼻子骂的“蛀虫”,竟然是董事长的亲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