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烟花易冷,棉花糖不化

春节帮闺蜜卖青蛙玩偶时,我遇见了隔壁卖棉花糖的赵呈。

他手指翻飞裹出云朵般的糖絮,我鬼使神差问:“能让我试试吗?”

后来我总溜去帮他收钱,棉絮糖丝常悄悄缠住我们指尖。

直到那天他女友在电话里哭喊分手,我替他守摊劝他连夜追去挽回。

他失恋那晚,我们在酒吧碰杯:“成都和上海……好像太远了?”

烟花下他为我拍照时承诺:“无论走多远,你都要更爱自己。”

一年后他拍到我婚纱曳地的模样。

递还照片时我轻笑:“你当年说得对,我们频率终究不同。”

——那张烟花下的合影,原来是我们唯一同步的瞬间。

那年春节的空气,冷冽里裹着鞭炮的硝烟味和油脂香。我在步行街口帮闺蜜顶班,守着堆绿得晃眼的青蛙玩偶,笨拙地招徕路人。冷风灌进脖子,跺着脚取暖时,隔壁摊位飘来一股甜丝丝的暖风,勾得人鼻子发痒。

我扭头望去。

简易的棉花糖机嗡嗡旋转,像童话里吐丝的银蚕。摊主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子随意挽到小臂。他正专注对付手里那根纤细的竹签,手腕轻巧一旋,一缕缕糖丝便听话地缠绕上去,蓬松、洁白,像凭空捏住了一小片蓬松柔软的云朵。他动作熟稔得近乎优雅,侧脸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线条干净利落。

鬼使神差地,我抱着个没卖出去的青蛙玩偶凑了过去,挨着他的摊位站定。机器嗡嗡的低鸣和糖丝散发出的暖甜气息,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寒意。我看得入神,直到他手上那朵蓬松的“云”成型,递给了眼巴巴等着的小女孩。

他抬眼,撞上我直勾勾的目光。那双眼瞳很清亮,带着点询问的笑意。

“呃……”我脑子一抽,怀里的绿青蛙差点滑下去,赶紧抱紧,脱口而出,“那个……我能试试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弯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像糖丝在光下化开一点。“当然可以,”声音清朗,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懒散,“赵呈。”他腾出位置,示意我站到机器后面。

“杨渏。”我报上名字,把碍事的青蛙玩偶塞给刚跑回来的闺蜜,有点紧张地接过他递来的新竹签。学着刚才看到的姿势,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喷吐糖丝的小孔。竹签刚一触碰到那细密的糖丝流,它就像有了生命,轻飘飘地、完全不听使唤地往旁边飞散开去,根本缠不上签子,反而有几缕调皮地沾到了我的袖口上。

“哎!”我低呼一声,有点手忙脚乱。

赵呈低低地笑出声,那笑声像温热的糖浆,滑过微冷的空气。他没说什么,只是自然地伸出手,隔着我的衣袖,轻轻扶住了我拿着竹签的手腕,另一只手则覆在我手上,带着我的手指调整角度和转动的节奏。“手腕要稳,别急,”他的声音很近,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感觉它……让它自己缠上来。”

他的手指干燥温暖,带着一点长期摆弄竹签留下的薄茧。那一瞬间,周遭的喧嚣——叫卖声、孩童的嬉闹、街边音响震耳的音乐——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他指尖的温度,和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肥皂味混合着甜香的气息,清晰地笼罩过来。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加速,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缕沾在袖子上的糖丝,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一路麻酥酥地钻进皮肤里。

那天收摊时,我的袖口上还顽固地粘着几缕糖丝,像舍不得散去的云絮。闺蜜挤眉弄眼:“哟,棉花糖小哥魅力不小嘛!”我作势要掐她,指尖却下意识捻了捻袖口那点微黏的甜意。

从此,去步行街“帮忙”成了我春节假期的固定节目。青蛙玩偶的摊位变得门可罗雀,隔壁的棉花糖摊前倒总能看到我“积极营业”的身影。

“五块一个,扫码付这里!”我熟门熟路地指着摊位上贴着的二维码,麻利地收钱、递竹签、再顺手把零钱塞进赵呈挂在机器旁的腰包里。他只需专注地制造那些甜蜜的云朵。偶尔顾客稀少时,他就教我。我渐渐也能裹出个像模像样的“小白兔”了,只是远不如他做的蓬松圆润。每当这时,他总会接过我稍显笨拙的作品,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捏几下,添上两只长长的耳朵,再递还给我。

“喏,你的兔子。”

指尖相触是常有的事。递竹签时,收钱时,他接过我裹得不够好的半成品时。每一次短暂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细密的涟漪。那温热的触感,和他指腹上薄茧带来的微糙质感,清晰地烙印在皮肤的记忆里。有时我偷偷抬眼看他,他专注的侧脸在机器蒸腾的热气后显得朦胧又真实,心里便像那旋转的糖丝,缠绕起一种隐秘的甜。空气里弥漫着化不开的甜香,吸进去,仿佛整个胸腔都被一种微醺的暖意填满。

除夕前一天,步行街的人流达到了顶峰。我们忙得像两只旋转的陀螺。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摊位上亮起暖黄的灯泡时,人潮才渐渐退去。赵呈拿出保温壶,倒了杯热水递给我:“歇会儿。”杯壁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进来。

我们靠着冰冷的摊位支架,分享着保温壶里的热水。就在这难得的片刻安宁里,赵呈放在摊板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心形符号。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被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僵硬取代。他犹豫了几秒,才拿起手机,走到摊位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接听。

风似乎变大了,吹得摊位的塑料布哗啦作响。我捧着杯子,温水的暖意好像突然就散了。他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飘过来,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声音里的紧绷和压抑的烦躁却像冰锥,轻易地刺穿了喧嚣的余音。

“……我没时间过去,摊子走不开……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行行行,都是我的错……可我现在真的……”

“别闹了行不行?……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疲惫和冷硬。电话似乎被那头狠狠挂断了。他握着手机,在原地僵立了几秒,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透着浓重的寥落。然后,他猛地抬手,像是要摔掉手机,最终却只是狠狠抹了把脸,转过身来。

他走回摊位,脸上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想解释什么:“没事,就……吵了两句。”声音干涩沙哑,眼神却像被寒风吹透的湖面,空空荡荡。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我的喉咙。原来那点隐秘的甜,不过是包裹着苦核的糖衣,轻轻一碰,就碎了。原来他笑容背后,早已有了归属。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所有的暖意和悸动,只剩下心脏被攥紧的钝痛,沉甸甸地坠着。

我看着赵呈失魂落魄地靠在他的棉花糖机旁,那台机器像个沉默的怪兽,此刻安静得有些瘆人。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竹签,指尖微微发白。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整个人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沮丧包裹着。

心里的酸涩翻涌得更厉害,几乎要呛出喉咙。我用力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压下那阵不适,走到他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喂,赵呈。”

他猛地抬头,眼神还有些恍惚。

“你去吧。”我指了指他紧紧攥着的手机,“现在就走,高铁还来得及。”

他眼底的茫然更深了,像蒙着一层雾:“……去哪?”

“去找她啊!”我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躁,“她不是在电话里……那么难过吗?异地恋,吵架了不见面怎么行?”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台词烫嘴。

他苦笑,目光扫过旁边巨大的棉花糖机器和摊位上凌乱的工具,那眼神沉甸甸的:“摊子怎么办?明天除夕,人最多的时候。我妈晚上还要去收钱盘账……”他声音里的无奈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地上。

“我帮你守。”这三个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撞,“不就是收钱卖糖吗?我看了这么多天,流程早熟了!收款码在,竹签棉花糖机我都会弄,实在不行,我就说老板进货去了,限量供应!”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笃定,像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赵呈愣住了,定定地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弱光亮。“杨渏,这不行,太麻烦你了,而且……”

“别婆婆妈妈的!”我打断他,甚至夸张地拍了下摊位的木板,发出“啪”的一声响,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赶紧订票,收拾东西!再磨蹭真赶不上车了!”我推了他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他被我推得趔趄了一下,眼中的犹豫终于被一种决断取代。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他迅速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订票、付款,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猛地转身,从摊位下面拖出他的双肩包,胡乱地把摊位上属于他的水杯、充电宝塞进去。

“钱箱……我妈晚上会来收……”他语速飞快,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干,“钥匙……钥匙在机器后面的小盒子里……有事打我电话!”他背上包,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哑的,“谢了,杨渏。”

“快走!”我朝他挥手,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催促着。

他不再迟疑,转身汇入稀疏的人流,小跑起来,背影很快被夜色和远处的霓虹吞没。那身影消失的瞬间,我强撑的笑容瞬间垮塌下来。冷风灌进领口,刚才被他指尖温度熨帖过的手腕,此刻冰凉一片。摊位上暖黄的灯光,忽然变得刺眼又寒冷,照着我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地上,单薄又可笑。机器旁边,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味和甜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却只让人觉得更加空落落的冷。

除夕夜的步行街,人声鼎沸,烟花在远处的夜空炸开绚烂的光团。赵呈的棉花糖摊成了我的战场。手忙脚乱是常态,糖丝粘在头发上、围巾上,收款时顾客的催促声此起彼伏,好几次差点找错钱。机器嗡嗡的噪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固执地响着,盖过了远处的喧闹和新年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厚实棉袄、围着格子围巾的中年阿姨来到摊前,眉眼间依稀有赵呈的影子,手里提着个大布袋。她看了看摊位上略显凌乱的样子,又看了看手忙脚乱、鼻尖冻得通红的我,眼神里先是疑惑,随即很快化为了然和一种温和的笑意。

“姑娘,累坏了吧?”她声音爽利,带着本地口音,自然地接过了我手里的零钱盒,“小呈那混小子,把你一个人撂这儿了?电话里跟我支支吾吾的,说什么朋友帮忙……我一猜就不对劲!”

我有些窘迫,低声解释:“阿姨,是我让他去的……他女朋友……”

“女朋友?”赵妈妈手上点钱的动作顿了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那了然的笑意更深了,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哦,那个呀……”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摊位上散落的竹签和糖屑,“那小子,轴得很,随他爸!认定的事儿,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她抬头,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亲近,“辛苦你了,姑娘!心肠真好!叫什么名字呀?”

“杨渏。”我小声回答,脸颊有点发烫。

“杨渏,好名字!”赵妈妈利落地把钱箱锁好,又把机器罩上防尘布,“走,跟阿姨回家!这大冷天的,守了这么久,冻坏了吧?家里饺子刚下锅,热乎着呢!”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那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感,却传递着一种朴实的暖意。那暖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稍稍驱散了我心底那点因为赵呈离开而盘踞的寒意和酸涩。

正月初五的夜晚,小城酒吧里人声喧嚣,弥漫着烟味、酒气和一种年节特有的慵懒放纵。我和几个朋友窝在角落的卡座里,骰子在杯子里哗啦作响,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莫名的烦闷。闺蜜凑过来咬耳朵:“诶,听说没?赵呈回来了!昨天下午到的,好像……蔫儿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刚想追问,一个熟悉又带着浓重颓唐气息的身影就闯入了视线。赵呈独自一人坐在吧台最角落的高脚凳上,背脊微微佝偂着,面前摆着好几个空啤酒瓶。酒吧迷离闪烁的灯光掠过他的侧脸,那张曾让我觉得干净明朗的脸,此刻写满了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沉寂。他握着酒杯,眼神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喧闹的人群,却又像穿透了这一切,落在某个虚空里。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跟朋友们含糊地说了句“去去就回”,脚步有些虚浮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他身边。高脚凳的金属椅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坐了下来。

他迟钝地转过头,看清是我,眼神有一瞬的恍惚,随即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回来了。”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也有些发紧。酒保适时地推过来一杯我刚点的冰啤酒。我没说话,只是拿起杯子,轻轻碰了碰他搁在吧台上的那个几乎见底的瓶子。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短促的“叮”一声响。

赵呈垂下眼,盯着那碰撞点,半晌,才拿起酒瓶,仰头把最后一点苦涩的液体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放下空瓶,没看我,目光空洞地盯着吧台后琳琅满目的酒瓶,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自嘲的麻木:“白跑一趟……连面都没见上。她说……算了。”

空气凝滞了。酒吧里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开,只剩下我们之间沉重的寂静。我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虚伪。最终,我只是拿起自己的酒杯,也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带着气泡的刺痛感滑下去,却浇不灭心口那团闷烧的火焰。一种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是替他感到的难过,是隐秘的、不合时宜的如释重负,还有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卑劣庆幸。

“分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嗯。”他闭上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重的酒味和疲惫,“彻底分了。”

又是沉默。只有酒吧的背景音乐不知疲倦地鼓噪着。过了很久,他像是才找回一点力气,侧过头,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的、仿佛第一次认真审视的意味。“你呢?”他问,“上海……工作定了?”

“嗯,销售岗,年后报到。”我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他点点头,目光又飘向远处迷离的光影,声音轻得像呓语:“成都……上海……”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空酒瓶,“……好像太远了?”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句轻飘飘的“太远了”,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在我心底激起了千层浪。距离?还是别的什么?我屏住呼吸,指尖用力掐进掌心,几乎能感觉到那冰凉的杯壁被我捂热了。酒吧的喧嚣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他这句模糊的试探,和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酒气的熟悉气息,在鼻尖萦绕不去。

年后那几天,时光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浸在蜜糖罐子里。赵呈的棉花糖摊成了我们的据点。我熟门熟路地过去,有时带杯热豆浆,有时揣着刚出炉的烤红薯。他总会自然地给我挪个位置,有时是收钱的小板凳,有时是和他并排站着裹糖丝的空间。

冷空气依旧清冽,但阳光慷慨了许多。我们守着小小的摊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小时候过年炸坏的炮仗,聊大学里难啃的专业课,聊成都的火锅和上海的弄堂。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只被棉花糖机单调而温暖的嗡鸣声填满。偶尔指尖在传递竹签或零钱时不经意地相碰,那轻微的触感便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细密的涟漪。他眼底的阴霾似乎被这日复一日的暖阳和甜香一点点驱散了,笑容重新变得明朗,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些清晰可辨的暖意和亲近。那层隔在我们之间无形的薄冰,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细碎日常的暖流悄然融化。

朋友们来光顾,总会挤眉弄眼,起哄声不断。我和赵呈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去解释,任由那些善意的调侃在暖阳和糖丝里发酵。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流在我们之间悄然涌动,比那旋转的糖丝更甜,更粘稠。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临走前一晚,朋友们照例在“老地方”酒吧聚首。同样的角落卡座,同样的喧闹,但空气里弥漫着离愁别绪。骰子摇得震天响,啤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像是要冲淡那即将到来的分离。酒意上头,脸颊发烫,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酒吧迷离的光线在眼前旋转。

不知何时,赵呈坐到了我身边。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熟悉的干净气息混合在一起。周围的声音似乎都模糊了,只有他的声音,带着醺然的暖意,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期待:

“杨渏,”他侧过脸,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盛着星子,“你想不想……去成都?”

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胸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滚烫一片。酒吧里所有的喧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带着酒意和某种炽热的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反问回去,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那……你想不想我去?”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随即,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几乎同时在我们脸上漾开。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了。那无声的笑意里,盛满了彼此都读懂的滚烫心意和某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周围朋友的起哄声骤然放大,像潮水般涌来,把我们紧紧包围。在震耳欲聋的“在一起”的呼喊中,他的手在桌下悄悄伸过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紧紧握住了我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距离和现实的考量,都被这交握的手心和喧嚣中的默契笑容暂时击退,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这浓得化不开的情愫。

喧嚣的酒吧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世界只剩下我们交握的手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和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带着酒意的光亮。然而,当第二天午后的阳光透过“清心居”古旧窗棂的雕花,在木桌面上投下斑驳光影时,昨夜那点不顾一切的勇气,仿佛被这过于明亮的光线晒得蒸发殆尽,只剩下现实沉甸甸的轮廓。

我们面对面坐着,面前两杯清茶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消失无踪,如同此刻的气氛。赵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紫砂杯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看到紧抿的唇线。

“杨渏,”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全无昨夜酒吧里的清朗,“昨晚……是我冲动了。”他抬起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挣扎和疲惫,“我……还是不行。心里那地方,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又空又沉。她……毕竟那么多年……”

他的话像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扎进我心里。我捧着凉透的茶杯,指尖冰凉,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茶水的苦涩仿佛顺着喉咙蔓延到了舌根。

“而且,”他吸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街道上匆匆的行人,像是在寻找支撑,“我那个摄影工作室……刚起步,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我跟一哥们儿租了个小破房子,吃了上顿愁下顿是常态。房租、设备贷款、下个月的饭钱……压得喘不过气。”他转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和沉重的歉意,“你来了成都,我能给你什么?住我那连转身都困难的出租屋?看着你挤公交去面试?跟着我……啃馒头吃咸菜?”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舍不得。真的,杨渏,我舍不得看你那样。”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心上。那份炽热的、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冲动,在这冰冷的现实剖析面前,迅速冷却、龟裂。我理解他的挣扎,理解他的不舍,理解他那份沉重的“为我好”。可这份理解,并不能减轻心底那片被绝望的寒冰一寸寸冻结的痛楚。

我端起那杯冰冷的茶,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激得胃里一阵痉挛。再开口时,声音竟出奇地平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冷静:“我懂。”我放下茶杯,瓷器磕碰在木桌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一声响,“其实……我也在想。销售这行,从头开始没那么容易。我去了,找不到好工作,压力一大,肯定忍不住跟你抱怨。你那边已经够难了,我再过去……”我顿了顿,迎上他痛苦的目光,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话,“只会变成压垮你的另一根稻草,对吗?”

“杨渏,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切地想辩解。

“我知道你不是嫌弃我。”我打断他,轻轻摇头,嘴角甚至努力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却尝到了苦涩的滋味,“但我们……好像真的没办法在同一个频道上往前走。你在为生存拼命,而我……”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我不想变成你的负担,也不想……看着你因为我,变得更累。”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茶馆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棂照进来,却再没有一丝暖意。桌上那两杯彻底凉透的清茶,像两潭死水,清晰地映照出我们之间横亘的、再也无法跨越的沟壑——他的挣扎与负累,我的清醒与退却。沉默在冰冷的茶水中无限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一年后的春节,小城依旧张灯结彩,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年节气息,却再也嗅不到棉花糖的暖甜。初五傍晚,我和闺蜜约在步行街口碰头,准备去新开的那家网红火锅店。

刚下到楼底,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目光随意扫过街角,脚步却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钉在原地。

那个熟悉的位置。

简易的棉花糖机嗡嗡旋转,喷吐着细密的糖丝,在傍晚的冷空气里织出蓬松的云朵。暖黄的灯泡已经亮起,勾勒出一个低头忙碌的、再熟悉不过的侧影。赵呈穿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围着我曾笑称像抹布的那条旧围巾,微微佝偻着背,正专注地为一个小男孩裹着兔子形状的棉花糖。灯光落在他身上,柔和了轮廓,却掩不住那份沉静的、几乎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专注。

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酸涩的暖流狠狠攥紧。时间仿佛倒流,又仿佛凝固。

闺蜜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惊讶地低呼:“赵呈?他又来摆摊了?”她随即了然,促狭地用手肘撞了我一下,“缘分呐!快去!别怂!”

我被她撞得一个趔趄,脚步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那个熟悉的摊位走去。冷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清醒,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久违的悸动。

摊位前的小男孩举着兔子棉花糖欢天喜地地跑了。赵呈低着头,正用一块湿布擦拭机器溅出的糖渍,动作一丝不苟。

“老板,”我站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寻常,“给我一个小兔子棉花糖。”

他头也没抬,含糊地应了一声:“好,稍等。”手上擦拭的动作没停。

我看着他那被灯光勾勒的、专注的侧脸轮廓,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进脑海。我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刻意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好奇:

“那个……我可以自己试试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赵呈擦拭机器的动作猛地顿住。湿布停在了半空。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僵硬,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时光的河流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倒卷。他眼中瞬间掠过的震惊、恍然、某种深藏的复杂情绪,最终都定格为一种极其专注的凝视。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像穿透了一年的时光尘埃,带着无声的重量。

“杨渏?”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确认一个久远的梦。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周遭鼎沸的人声、远处炸响的鞭炮、新年的所有喧嚣,都像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我们之间这短暂而凝固的对视。风卷起一点地上的糖屑,打着旋儿飞过。

“我……约了朋友吃饭,”我率先移开目光,指了指不远处的闺蜜,努力让语气轻松自然,“就在前面火锅店。”指尖冰凉。

“……哦,好。”他像是才回过神,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又落回机器上,显得有些无措,“那……你快去吧。”

“嗯。”我点点头,扯出一个笑容,“生意兴隆啊,老板。”说完,不等他回应,便转身快步走向等在路边的闺蜜。每一步都踩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却感觉像踩在云端,虚浮得厉害。背后那道沉沉的、带着温度的视线,仿佛一直粘着,直到我汇入人流,才被彻底切断。

热气腾腾的红油火锅翻滚着,辛辣的香气弥漫。闺蜜听完我语速飞快、颠三倒四的“偶遇报告”,眼睛瞪得溜圆,随即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缘分!杨渏,这绝对是老天爷把红线又甩你脸上了!你还能坐得住?”她激动得差点站起来,“听我的,明天!不,现在就去!直接杀到他摊位上!还卖什么火锅啊,卖棉花糖去!”

她不由分说地拽着我的胳膊摇晃,眼神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怂恿:“上次是你推他一把,这次该他主动了?不行!你都等了多久了?机会就在眼前,不抓住你傻啊!去!明天就去!坐他旁边,看他怎么办!”

闺蜜的怂恿像鼓点,一下下敲在心上。第二天午后,阳光正好。我站在镜子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奔赴的不是一个街角摊位,而是一场迟来的战役。推开单元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醒。

步行街口,远远就看见那个小小的摊位。赵呈背对着我的方向,正弯腰整理着地上的物料箱。阳光勾勒着他略显清瘦的背影。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他听到动静,直起身回头。看到我,动作明显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又迅速沉淀下去,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暖意的了然。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旁边那个收钱用的小马扎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空出一个位置。

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正好落在马扎旁。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走过去,没看他,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在那片光斑里坐下。他也没问,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继续整理箱子,我则拿起一叠新的竹签,一根根理好,放在摊位上最顺手的位置。棉花糖机低沉的嗡鸣声再次响起,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颤。蓬松洁白的糖丝开始喷吐、旋转。空气中,那股久违的、甜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缠绕在呼吸之间,也缠绕在沉默的我们之间。

没有解释,没有寒暄。只有阳光,糖丝,和机器单调而温暖的嗡鸣。昨日的隔阂、一年的分离,在这无声的默契和重新弥漫开的甜香中,被奇异地抚平、消融。仿佛那分离的一年,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我们只是按下了暂停键,如今,又重新回到了故事本该行进的原点。

日子像裹上了糖衣,飞快地旋转起来。白天,步行街的棉花糖摊成了我们的堡垒。我坐在小马扎上,收钱、递竹签,看他手指翻飞裹出云朵般的糖絮。指尖偶尔在递接时相碰,那细微的电流重新在心底流窜,带着失而复得的甜蜜与心悸。晚上,朋友们聚在“老地方”酒吧,骰子声、笑闹声、酒杯碰撞声,将我们包裹。赵呈总是不动声色地坐到我身边,手臂偶尔挨着我的手臂,传递着温热的触感。在朋友们心照不宣的起哄声里,他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炽热和笑意,那层窗户纸,在喧嚣和酒精的催化下,早已薄如蝉翼。

离别的倒计时再次无情地逼近。回成都的前夜,酒吧里气氛有些微妙的粘稠。同样的角落,同样的位置,甚至点了一模一样的酒。酒精在血管里温和地燃烧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和离愁。

赵呈拿起酒杯,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目光越过杯沿,落在我脸上。酒吧迷幻的光线在他眼底流转,那光亮比去年此刻更加清晰、更加笃定。

“杨渏,”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带着一种温柔的、不容错辨的期待,“今年……你想不想去成都?”

心跳猛地撞击着肋骨。去年的场景瞬间重叠——同样的问句,同样的位置,同样喧嚣的背景。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试探的犹豫,只剩下全然的敞亮和等待。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像去年那样反问。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像投入湖面的月光,自然而然地在我唇边漾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无声的承诺,在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和朋友们骤然爆发的欢呼声中,稳稳落下。

深夜的寒意像细密的针,刺着裸露的皮肤。我们逃离了酒吧的喧嚣,穿过寂静的街道,来到城郊空旷的河堤。赵呈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掏出几支细细的“仙女棒”烟花。

“呲啦——”

他划亮火柴,微小的火焰跳跃着,点燃了第一支。金色的火花瞬间喷溅出来,细碎、明亮,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在浓稠的夜色中奋力燃烧,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带笑的眼眸。他把点燃的烟花棒递给我。

冰凉的金属杆入手,另一端是炽热跳跃的光。我拿着它,在空中笨拙地画着圈,细碎的金色光点拖曳出短暂而明亮的轨迹。他则迅速点燃另一支,举起来,学着我乱画。很快,几支烟花棒同时在黑暗中绽放,小小的金色光弧交织、碰撞,此起彼伏地照亮我们年轻的脸庞和眼中毫不掩饰的快乐。

“别动!”赵呈忽然喊道。我下意识地停下挥舞的动作,转头看他。

他已经放下了燃尽的烟花棒,不知何时举起了他那台宝贝相机,镜头黑洞洞地对准了我。烟花棒残余的光亮在我脸上跳跃,勾勒出轮廓。河堤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有几缕贴在脸颊上。

“咔嚓!”“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接连响起,在寂静的河堤上显得格外清晰。他半跪着,微微弓着背,透过取景框专注地看着我,手指飞快地按动快门,捕捉着烟花熄灭前最后的光影和我脸上残留的笑意。

最后一颗火星不甘心地闪烁了一下,彻底湮灭在黑暗里。浓重的夜色重新合拢。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在天际线处模糊地亮着。

赵呈放下相机,却没有立刻起身。他依旧半跪在那里,仰头看着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像无形的网,温柔地笼罩下来。河堤的风变得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杨渏,”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无论以后我们能一起走多远的路……”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或者在选择最精准的词语。

“……我都希望,无论有没有我在你身边,你都能更好地爱自己。”

风似乎更大了,卷起河岸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巨大的、无声的回响。那郑重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深沉的祈愿。我站在黑暗中,指尖还残留着烟花棒金属杆的冰凉,脸颊却被他话语里的温度灼得滚烫。一种酸楚的甜蜜和隐隐的惶恐交织着,在心底蔓延开来。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张开双臂,带着冬夜寒气和相机金属味道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地拥住了我。我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带着冷冽气息的羽绒服里,耳边只剩下他沉稳的心跳,和远处寒风的呜咽。

回到上海,格子间的空气带着中央空调特有的干燥和沉闷。赵呈的名字成了我手机屏幕上最频繁的亮起。我们隔着屏幕分享着各自生活的碎片:他工作室窗外灰蒙蒙的成都天空,我楼下便利店新出的饭团,深夜加班后空荡的地铁车厢,出租屋窗台上他养的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每个细小的瞬间都想立刻塞给对方看。

思念像藤蔓,在每一次视频通话结束后疯狂滋长。看着他眼下熬夜修图留下的淡淡青黑,听着他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热——去成都。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整理自己的销售业绩报表,那些亮眼的数字是我唯一的筹码。一次又一次地敲开主管办公室的门,一遍又一遍地陈述调往成都分部的理由和可能性。邮件发出去石沉大海,电话里的回复永远是不咸不淡的“等公司统筹考虑”、“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滑过,日历上的数字像无声的嘲讽。

与此同时,家里的电话开始频繁响起。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无法忽视的焦虑和疲惫:“渏渏,上海那边工作稳定,平台好,你到底怎么想的?跑去人生地不熟的成都图什么?赵呈那孩子是不错,可你们才处多久?女孩子,总要为自己打算……”

“妈,我知道,我在想办法……”每次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而屏幕那头的赵呈,眼里的光似乎也在被现实一点点磨蚀。视频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消息回复的间隔越来越长。有时深夜发过去一句“睡了吗?”,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收到一个简短的“昨晚修图睡着了”。偶尔接通视频,他那边背景杂乱,堆着摄影器材和外卖盒子,他对着屏幕努力想挤出笑容,眉眼间的倦色却浓得化不开。

“最近……接了个大单,甲方要求特别龟毛,天天改方案。”他揉着眉心,声音沙哑,“设备也有点跟不上,想换台好点的机子,贷款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那句“调职快有眉目了”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此刻的惊喜,似乎只会变成压在他肩头的又一块巨石。我咽下话头,只轻声说:“别太拼了,注意身体。”

他点点头,目光却有些飘忽,像在看着屏幕,又像穿透屏幕,看着某个沉重而迷茫的未来。沉默在信号不太好的视频连线里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尴尬。最后,他总是匆匆地说一句:“我先去改图了,你早点睡。”屏幕便暗了下去。

希望像手中的流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公司调职的申请终于等来了回音,一封措辞官方的邮件,委婉地表达了“暂无合适岗位”的拒绝。与此同时,家里催归的电话几乎成了每日的轰炸。而赵呈那边,失联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回复的消息也只剩下冰冷的只言片语。

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公寓的窗户。手机屏幕亮起,跳出赵呈的名字。心没来由地一沉。接通,电话那头却只有长久的沉默,背景是哗啦啦的雨声,沉重地敲打在心上。

“……杨渏,”他的声音终于传来,疲惫到了极点,像被雨水浸泡得冰冷沉重,“我们……算了吧。”

窗外的雨声骤然放大,震耳欲聋。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太累了……”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法承受的重量,“我这边……一团糟。工作、贷款、看不到头……你那边,家里催,工作也难调……我们……”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肉模糊的痛楚,“我们隔着这么远,连吵架都隔着屏幕……太累了。”

“我……”我刚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他打断。

“别过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决绝,随即又沉下去,只剩下疲惫的沙哑,“别来找我,杨渏。见了面……又能怎么样?除了更难受,还能怎么样?现实就摆在这里……我们……”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致命的重量,“……不同频了。”

“不同频……”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咀嚼着冰冷的碎玻璃。电话那头只剩下挂断后的忙音,单调而残酷。

窗外的暴雨仿佛直接浇进了心里,一片冰冷的汪洋。身体里的某个部分轰然倒塌。桌上还摊着那张被公司驳回的调职申请,黑色的“否决”印章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一年多的挣扎、妥协、小心翼翼的靠近、孤注一掷的奔赴……所有努力构建起的、关于未来的脆弱图景,被他一句冰冷的“不同频”轻易击得粉碎。

一股尖锐的、带着酒气的孤勇猛地冲上头顶。我抓起玄关的车钥匙,外套都没穿,赤着脚冲出了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睡衣。发动车子,雨刮器疯狂摆动,前方模糊一片。高铁站冰冷的灯光刺破雨幕,候车大厅空旷的回响着广播声,像巨大的、冰冷的坟墓。电子屏上跳动着“成都”的班次信息。我买了最快的一班,冲进检票口,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狼狈得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深夜的成都,雨还在下。我站在他工作室破旧公寓楼的楼下,按响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门铃。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对讲机里传来他沙哑而警惕的声音:“谁?”

“是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长久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水哗哗冲刷地面的声音。

“杨渏,”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透过冰冷的金属传声器传来,疲惫、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疏离和决绝,“回去吧……别这样。求你了。”

那冰冷的“求你了”,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强撑的意志。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我靠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湿漉漉的地面。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门禁的电子锁,始终冰冷地紧闭着,像一个无声而残酷的句点。隔着这道门,隔着这场冰冷的雨,隔着无法逾越的现实鸿沟,我终于明白,有些路,终究只能一个人走。

一年后的上海,初夏的空气里浮动着梧桐絮和一种大都市特有的躁动。我站在婚纱店巨大的落地镜前,雪白的头纱被造型师灵巧的手指固定在发髻上。镜中人眉眼沉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闺蜜站在一旁,拿着手机对着我猛拍,嘴里啧啧有声:“美翻了!真的美翻了!老张真是捡到宝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提示。是婚礼策划发来的,关于明天婚礼现场跟拍的最终确认,附上了摄影团队负责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一个熟悉到刺眼的名字,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赵呈。

指尖瞬间冰凉。呼吸有片刻的凝滞。镜中那个穿着洁白婚纱的身影,仿佛也僵硬了一瞬。心湖深处,那本以为早已沉底的过往碎片,被这个名字狠狠搅动,泛起冰冷而尖锐的涟漪。

第二天,黄浦江畔的宴会厅,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来,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百合和香槟的甜香。我挽着父亲的手臂,站在宴会厅侧门的阴影里,听着里面司仪热情洋溢的开场白。

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意。父亲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厚重的大门缓缓向两边滑开。

炫目的灯光瞬间涌来。我下意识地微微眯起眼。宾客含笑注视的目光像温暖的潮水。铺着洁白长毯的通道尽头,是未婚夫老张温和而期待的笑脸。

就在这光影交错、心跳如鼓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无可避免地捕捉到了通道侧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装,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挺拔了些,也清瘦了些。肩上扛着一台沉甸甸的专业相机,镜头黑洞洞地对着通道。他微微弓着背,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全神贯注地凝固在取景框后,像一尊沉默的、只为捕捉这一刻而生的雕塑。

快门声密集地响起,像冰雹敲打在心上。

“咔嚓!”“咔嚓!”“咔嚓!”

那声音急促、精准、不带一丝感情,职业化到了极致。冰冷的镜头像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横亘在我们之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握着相机稳定器的、指节分明的手。他稳稳地移动着位置,调整着角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冷静、无可挑剔。

隔着洁白的头纱,隔着宾客含笑的目光,隔着那冰冷的镜头和连绵不绝的快门声,我一步一步,走向通道尽头那个等待我的、代表着安稳和未来的男人。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刀刃上。空气里百合的甜香,忽然变得有些刺鼻。

仪式结束,香槟塔折射着迷离的光。赵呈和他的团队在宴会厅一角安静地整理着器材,像完成了任务的士兵。宾客们端着酒杯,在轻快的爵士乐中穿梭、谈笑。我端着杯果汁,穿过人群,走向那个角落。

他正低头,专注地检查着相机屏幕上的照片。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与这喜庆场合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赵呈。”我停在他面前。

他动作猛地顿住,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眼底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某种深藏的痛楚,最终都被一种强大而刻意的平静迅速覆盖、压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

“恭喜。”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一杯温吞的白水。

“谢谢。”我笑了笑,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这个,还给你。”

他目光落在照片上,那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骤然出现一丝裂痕。照片上,是那年寒冬的河堤。夜色浓稠,只有细碎的仙女棒烟花在黑暗中奋力燃烧,喷溅出金色的光点。光点映亮了两张年轻得毫无阴霾的脸庞。我的头发被风吹乱,脸颊冻得微红,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毫无保留地看向镜头。而他,举着相机,只露出小半张侧脸,但嘴角上扬的弧度清晰可见,眼底映着烟花的碎光,专注而明亮。背景是模糊的、无边的黑暗,只有那短暂的光亮,永恒地定格了那一刻的纯粹和靠近。

他盯着照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捏着照片边缘的指尖微微泛白。

我看着他瞬间失神的模样,心口那点残留的酸涩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像风暴过后的海面,只余下深广的澄澈。我迎着他复杂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分开后那一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敦煌的沙漠,大理的洱海,漠河的极光……都是以前我们聊起过,说以后要一起去的。”

他猛地抬眼,震惊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坦诚的遗憾:“我也试着去了解你喜欢的那些东西。胶片机的冲洗,暗房里那些药水的味道……还有你总念叨的那些小众纪录片导演,他们的片子,我一部部找来看。”

我顿了顿,目光坦然地回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不行。就像你最后说的……”我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不同频。”

“站在那些风景里,我只觉得空旷。看那些片子,只觉得沉闷漫长。我努力想靠近,想理解,却始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那些让你热血沸腾、眼睛发亮的东西,对我来说,终究只是……风景。”

“所以,我放下了。”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力量,“像扔掉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然后,遇到了老张。他喜欢周末窝在家里看球赛,我喜欢拉着他去尝新开的馆子。我们聊小区里新开的超市哪个菜新鲜,聊下个月的车贷怎么还更划算……很普通,很琐碎,没什么波澜壮阔,但……”我顿了顿,看向远处正和宾客谈笑、朝我这边投来温和目光的老张,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很踏实。频道,对上了。”

赵呈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他死死捏着那张照片,指关节绷得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凸。灯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照出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线。那张小小的、承载着短暂烟火的合影,此刻在他手中,仿佛重逾千斤,灼热滚烫。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心底那片纠缠多年的藤蔓,终于被彻底斩断、清理干净,只留下一片坦荡的空白。

“祝你……一切都好。”我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里没有怨怼,没有遗憾,只有一种经历过、也最终走出来的平静。

说完,我不再看他骤然抬起的、交织着巨大痛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明悟的目光,转身,提着曳地的洁白婚纱,从容地走向那片属于我的、温暖而喧闹的人间烟火。水晶灯璀璨的光落在婚纱上,也落在我前方的路上,明亮而清晰。身后,那束沉甸甸的、混合着震惊与痛悔的目光,终于被彻底地,留在了那片由他自己选择的、名为过去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