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茶馆。

修真界东域边陲,有间不起眼的茶馆,名叫“一盏清欢”。

门脸不大,临着一条行人渐稀的老街,檐角挂着褪了色的旧灯笼,夜里透出一点昏黄温吞的光。门前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钻出几株顽强的青草。门内,几张朴素的方桌,几条长凳,靠墙一溜儿粗陶罐子,里头塞满了各色晒干的灵草花果,散发着微涩又清甜的混合香气。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那座泥炉,炉上永远煨着一把粗陶提梁壶,壶嘴里袅袅逸出白汽,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暖香。

我是这茶馆的主人,没甚响亮名号,街坊邻里随口唤一声“阿茶”。

茶馆规矩古怪:一盏清茶,只换一个故事。

“老板娘,添水!”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

靠窗的桌子,坐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人称老疤。一道狰狞的旧疤从左额角斜劈至下巴,将一张原本还算方正的脸硬生生割裂,也废了他一条左腿,此刻那腿就僵直地伸着。他面前摆着个空茶盏,里面只剩几片沉底的茶叶沫子。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神浑浊地盯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仿佛那昏黄里藏着什么噬人的猛兽。

“老疤,今儿个又讲你那‘血屠子午谷’?”柜台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书生慢悠悠地放下手里一卷残破的古书,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架,语气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不就是你一刀下去,对面那魔崽子肠子流了一地,还挣扎着爬了半里地么?血呼啦的,忒倒胃口。”

老疤猛地扭过头,疤痕虬结的脸上肌肉抽动,独眼里凶光毕露,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孤狼:“姓柳的!老子拿命搏出来的故事,就值你这一句‘倒胃口’?有本事你讲个不血腥的听听?你那些掉书袋的酸腐玩意儿,老子还不稀罕听呢!”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跳了一下,发出脆响。

“哎哟,吵什么吵呀!”带着哭腔的娇软声音插了进来。角落里,一团小小的粉色身影瑟缩了一下。那是小花妖蕊蕊,顶着一头毛茸茸、缀满粉白小花苞的乱发,小脸皱成一团,眼眶红红的,活像只受惊的兔子。她捧着自己的小茶杯,指尖都在发颤,“吓…吓死蕊蕊了…老疤大叔好凶…柳先生你也别气蕊蕊好不好…”说着,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儿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进她面前的茶汤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蕊蕊乖,不哭不哭。”我提着粗陶壶,从泥炉边走过来,壶嘴喷出的白汽氤氲了我的眉眼。壶身温热,驱散了指尖一点凉意。我先给老疤的粗陶盏里续上滚烫的、色泽清亮的茶汤,那暖香顿时浓郁了几分。老疤鼻翼翕动,盯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那股子择人而噬的戾气,竟奇异地被这茶香和暖意冲淡了些许,他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那姓柳的书生。

“柳先生,蕊蕊胆子小。”我又走到书生桌边,给他的青瓷小杯也添满,声音平和,“老疤的故事,是他的过往,也是他活过的印子。听听,无妨的。”柳书生,本名柳不言,闻言撇撇嘴,端起杯子嘬了一口,没再吭声,只是那对藏在书卷气下的眼睛,偶尔掠过老疤僵直的腿和空荡荡的腰间旧刀鞘时,会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最后是蕊蕊。我俯下身,轻轻拍了拍她微微颤抖的小肩膀。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我,鼻头红红的,像颗小樱桃。“阿茶姐姐…”她抽噎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今天的故事…还是…还是那个树妖哥哥…呜呜…他今天又没看我…他是不是…是不是讨厌蕊蕊了呀…”说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怎么会呢?”我拿过她的小杯,重新注入清亮的茶汤,温热的蒸汽熏着她的脸颊,“蕊蕊这么可爱,花又开得这样好,他定是害羞了,远远看着你呢。”茶汤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混合着我平缓的语调,似乎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蕊蕊抽抽噎噎地端起杯子,小口啜饮着,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只是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

柳不言嗤笑一声,摇着头翻开他那卷破书,嘴里咕哝:“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妖亦不能免俗,悲哉,蠢哉。”蕊蕊听见,嘴巴一扁,眼看金豆子又要掉下来。

我无奈地笑了笑,目光掠过这小小茶馆里的众生相:暴躁易怒却底色未泯的老疤,嘴毒心细、来历成谜的柳不言,天真怯懦、为情所困的小花妖蕊蕊。还有角落里,一个总是不言不语、只默默听琴的盲眼老琴师,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叩着无声的节拍。这小小的“一盏清欢”,像一块奇特的磁石,吸附着这些带着各自残缺和秘密的灵魂,在茶香氤氲里,短暂地卸下盔甲,露出内里的柔软或疮痍。他们的故事,或血火交织,或缠绵悱恻,或晦暗不明,如同投入壶中的各色灵草花果,在这炉火慢煨下,蒸腾出名为“活着”的复杂气息。

炉火噼啪,茶香如旧。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将老街彻底吞没。屋檐下那盏旧灯笼的光晕,在湿冷的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昏黄,显得格外孤寂温暖。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打破了茶馆内短暂而脆弱的宁静。凛冽刺骨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雨水的湿冷,狂灌而入,瞬间冲散了满室暖融融的茶香,激得人浑身一颤。

门口,一个人影踉跄着扑倒在地,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满座皆惊!

老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站起,独眼凶光毕露,右手下意识摸向空荡荡的腰侧,仿佛那里还挂着他那把饮血无数的旧刀。柳不言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门口那团模糊的血影,脸上惯常的戏谑荡然无存,只剩下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蕊蕊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啊”地尖叫一声,整个人缩进椅子深处,双手死死捂住眼睛,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角落里,盲眼老琴师叩击膝盖的手指,倏地停住了。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令人作呕。门口伏着的那人,一身原本应是月白色的长衫,此刻已被大片大片的暗红和泥泞彻底浸透、撕裂,看不出本色。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身下迅速洇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深色。他挣扎着,试图抬起头,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破碎的衣料下翻卷的皮肉,发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救…救我…”破碎嘶哑的气音从他口中溢出,微弱得几乎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他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翻裂,留下几道模糊的暗红痕迹。

我的心跳,在看清他侧脸的轮廓时,漏跳了一拍。那沾满血污和泥泞的眉眼,纵然狼狈扭曲到了极致,依旧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是他?怎么会是他?!

老疤一步跨出,独眼死死锁住地上的人影,声音沙哑紧绷:“哪条道上的?追兵在哪?”他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警惕着门外的黑暗。

柳不言也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眼神锐利如针,飞快地扫视门外沉沉的雨幕,似乎在判断危险的距离和方位。他的手,悄悄探入了宽大的青衫袖口。

地上的少年(或者该说青年?他的面容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此刻被剧痛和恐惧扭曲)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头,视线越过老疤警惕的身影,越过柳不言审视的目光,越过吓得蜷缩的蕊蕊,最终,直直地、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绝望,撞进了我的眼底。

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盛满星辰大海的眸子,此刻被血丝和剧痛占据,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然而那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火焰。他嘴唇翕动着,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但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挤出来,嘶哑得不成调,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茶馆:

“我…我的故事…能…能换…换命吗?”

“换命”两个字落下,如同冰冷的秤砣坠入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留下沉甸甸的窒息感。茶馆里静得可怕,只有门外凄厉的风雨声和地上少年粗重痛苦的喘息交织。

柳不言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终究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颓然坐回长凳,目光复杂地落在那团血污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老疤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独眼中凶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他盯着少年身上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伤口,尤其是心口附近一道几乎贯穿的可怕剑伤,疤痕虬结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地、重重地坐了回去,粗陶茶盏被他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蕊蕊的啜泣声停了,她颤抖着放下捂着眼睛的小手,透过指缝,惊恐又茫然地看着门口那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少年。当她的目光触及他心口那道狰狞的伤口时,小脸瞬间惨白如纸,一股源自同类的、对生命流逝的纯粹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忘记了哭泣,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手中提着的粗陶壶依旧温热,那股暖意却似乎怎么也传递不到冰冷的指尖。目光落在那少年惨不忍睹的伤口上,尤其是心口那道致命剑伤边缘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冰寒剑气——那是“凝霜诀”的痕迹,是我当年手把手教给他的剑诀。

时光仿佛在眼前碎裂、倒流。三百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同样冰冷绝望的眼神,同样的剑气…穿胸而过。三百年混沌里灵脉寸断的剧痛,仿佛隔着漫长的岁月,再次在体内隐隐作痛。

炉火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陶壶嘴里的白汽兀自袅袅升腾。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巨浪已被强行压回深潭。放下手中的陶壶,脚步无声地踏过冰冷的地面,走向门口那团血污。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在他身边蹲下,血腥味混杂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窒息。我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及那些可怕的伤口,而是在他身体上方寸许处悬停。一股温和而醇厚的暖金色灵力,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浓郁的、令人心安的生命气息,从我掌心缓缓流淌而出,小心翼翼地覆盖向他周身那些最致命的创伤。

“呃…”少年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闷哼,身体本能地因这外来的灵力刺激而剧烈颤抖起来,血水从更多的伤口缝隙中渗出。

“别动。”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穿透了他混乱的痛苦和恐惧,“想活命,就忍着。”

那暖金色的灵力如同最灵巧的织女,温柔地包裹住那些翻卷的皮肉和断裂的脉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阻止着生命力的疯狂流逝,暂时封住了几处最大的出血口。他身体的颤抖幅度明显减弱了一些,紧绷如铁的肌肉稍稍松弛,急促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也略略平复了一丝丝。

做完这一切,我才抬眼,看向他沾满血污泥泞的脸。雨水和血水混合着,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能换吗?”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在看清我后难以抑制地颤抖。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染血的衣襟,掠过他腰间空空如也的剑鞘——那里本该佩着一把名为“初霁”的灵剑。

“你的剑呢?”我问,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问一件寻常物件。

少年,或者说,曾经的少年剑尊云澈,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那复杂的光芒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某种深切的耻辱吞噬。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剑”这个字,本身就是一个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灵魂。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在沾满血污的脸上投下破碎的阴影,一行混合着血水和雨水的液体,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污泥中。

炉火噼啪。角落里,盲眼老琴师搁在膝上的手,几根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