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水,带着冬日未褪尽的凛冽,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沈家祠堂冰冷的青石阶。水珠顺着古老的飞檐汇聚成线,砸在庭院的石板上,碎成一片片迷蒙的水雾。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宗族祠堂特有的阴郁檀香与岁月尘埃混合的味道。
沈昭夜就跪在这片湿冷的中央。
单薄的素色衣裙早已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勾勒出少女尚未完全长开的、带着几分伶仃的轮廓。冰凉的寒意透过布料,丝丝缕缕地钻入骨髓。她低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身前一方小小的水洼里。浑浊的积水映出一张苍白而平静的脸,十六岁的年纪,眉眼是精致而清冷的,只是那双眸子,沉静得如同暮色四合时的古井,幽深无波,不见丝毫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与惊惶。
孽障!一声饱含怒意的咆哮撕裂了雨幕,沈家家主沈正德手持藤条,站在祠堂高高的廊檐下,宽大的袖袍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那张素日里道貌岸然的脸,此刻因盛怒而扭曲。你克死生母尚不足惜,如今连含辛茹苦抚养你长大的祖母也要一并害死吗?你的心肠究竟是何等歹毒!藤条在空中猛地一挥,带出尖锐的破空声,仿佛随时要抽打在下方那具看似孱弱的躯体上。
沈昭夜缓缓地抬起了头。冰冷的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流过挺直的鼻梁,最终汇聚在下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的青石板上。她的视线平静地越过盛怒的父亲,扫向廊下聚集的人群。
继母柳氏,一身华贵的云锦袄裙,手中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正微微低着头,唇角却压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愉悦的弧度,那捻动佛珠的手指,节奏轻快而稳定。嫡妹沈娇,裹在一件雪白蓬松的狐裘里,小脸被毛茸茸的领子衬得娇艳如花,此刻正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光芒,嘴角噙着恶意的笑。姑母沈老夫人,被两个粗壮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浑浊的双眼半睁半闭,投向沈昭夜的目光里,只有不加掩饰的厌弃与嫌恶,仿佛在看什么不洁的秽物。
沈昭夜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掠过,最终,定格在柳氏那只捻着佛珠的手腕上。一只水头极好、通体翠绿的翡翠镯子,正松松地套在那里。那镯子,她认得。那是她生母林氏压箱底的嫁妆之一,母亲生前极为珍爱。如今,它却在柳氏的手腕上,映着廊下昏黄的光线,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森冷的绿光。那光芒刺痛了沈昭夜的眼,也刺进了她早已冰封的心底。
父亲明鉴。少女清凌凌的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祖母病重昏厥那日,女儿确在佛堂诵经祈福,半步未曾离开。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欺瞒。
撒谎!尖锐得近乎刺耳的叫声猛地炸开,是沈娇。她猛地从柳氏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指着沈昭夜,脸上满是义愤填膺的指控。父亲!我亲眼看见的!就是她!就是她偷偷溜进祖母房里,往祖母的药碗里加了东西!动作鬼鬼祟祟的!她就是想害死祖母!沈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少女特有的娇蛮,那指控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她看着跪在雨中的姐姐,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沈昭夜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日,她分明在回廊转角处,清清楚楚地看见沈娇那抹粉色的身影,像只狡猾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祖母的内室。现在,这倒打一耙的戏码,竟演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理所当然。人心之恶,有时真是简单又赤裸得令人齿冷。
她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廊下众人。沈正德的怒火在沈娇的煽动下熊熊燃烧,柳氏捻佛珠的动作更显从容,沈老夫人眼中的嫌恶更浓。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的话。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的话。
既然如此。沈昭夜忽然对着沈正德的方向,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贴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行了一个标准而恭顺的大礼。女儿自知罪孽深重,惹得祖母病重,父亲震怒,阖家不宁。为赎己罪,也为替祖母祈福消灾,女儿……女儿自愿搬入西院清修思过,每日焚香抄经,祈求上苍垂怜祖母,早日康复。
祠堂前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敲打瓦片、石阶的哗哗声,显得格外刺耳。
西院!
这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廊下每一个人的心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那是沈府最偏僻、最荒凉、最令人讳莫如深的一处院落。十年前,沈昭夜的生母,那位出身神秘、容色倾城的原配夫人林氏,就是在西院那棵枯死的梧桐树下,暴毙身亡。自那之后,西院便被彻底封禁,成了府中人人谈之色变的禁地。传闻每到夜深人静,尤其是雨夜,那里便会传来女子凄婉幽怨的哭声,飘荡着若有若无的白影,连府中最胆大泼辣的仆妇,也绝不敢在日落之后靠近那院墙半步。
沈正德高举藤条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怒意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错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悸所取代。他似乎没想到沈昭夜会主动提出这个等同于自寻死路的要求。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老爷!这怎么行!柳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份伪装的从容瞬间破裂,换上了急切和担忧的神色。西院……西院那地方荒废多年,阴气太重,昭夜她身子骨本就弱,如何受得住?这岂不是要……她的话充满了身为继母的“关切”,仿佛真心实意地在为沈昭夜考虑。
女儿愿每日抄写《地藏经》百遍,为祖母祈福消灾,赎己罪孽。沈昭夜依旧保持着俯首叩拜的姿态,声音平稳无波,只是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双幽深的眼眸恰到好处地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眼眶泛着脆弱的微红。她直直地望向柳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除非……除非继母觉得,这样的惩罚,对女儿所犯的“罪过”而言,还是太轻了?不足以平息父亲的怒火,不足以告慰祖母的病体?她将“罪过”二字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柳氏剩下的话语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她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咔哒一声,一颗佛珠被她生生捻断了线,滚落在地,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看着雨中那个看似柔弱无助、实则步步紧逼的少女,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不安和寒意。她当然恨不得这碍眼的继女立刻消失,死在西院最好!但此刻,当着全族宗亲的面,她苦心经营多年的贤良淑德、慈悲心肠,让她无法、也不敢说出更严苛的惩罚。
沈正德看着雨中女儿泛红的眼眶和单薄的身影,再看看周围族人或惊疑、或审视的目光,胸中那股被沈娇挑起的暴怒,在“西院”二字带来的冰冷冲击和柳氏“劝诫”的微妙压力下,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烦躁。他猛地一甩袖袍,宽大的袖摆带起一阵冷风。准了!即日搬过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西院一步!好好在里面思过!反省!声音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决绝,仿佛急于将这不祥的女儿隔绝开来。
雨势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线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笼罩着整个祠堂庭院。沈正德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入祠堂深处,背影带着一种仓皇的意味。廊下的人群也如同潮水般退去。柳氏深深地看了沈昭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算计,有忌惮,还有一丝被冒犯的阴冷,最终也扶着丫鬟的手转身离去。沈娇在离开前,特意绕到沈昭夜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得意而恶毒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等死吧。然后才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蹦跳着追上了柳氏。
偌大的祠堂前院,转瞬间只剩下沈昭夜一人,依旧跪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姑娘……一个瘦小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跌跌撞撞地从侧门跑了进来。是她的贴身丫鬟青霜。这丫头只比沈昭夜小一岁,十岁那年因无意中撞破柳氏的一桩隐秘,被强行灌下哑药,从此再不能言,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交流全靠手势和眼神。
青霜跑到沈昭夜身边,费力地将大半的伞面都倾斜到主子头上,自己大半个身子立刻暴露在雨中。她焦急地伸出手,想要搀扶沈昭夜起来,嘴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嗬嗬声,眼中满是担忧和心疼。
沈昭夜借着青霜的搀扶,缓缓地站起身。膝盖传来刺骨的酸痛和麻木,湿透的衣裙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带着滞涩的凉意。裙摆拖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留下两道蜿蜒的、深色的水痕。
东西都准备妥当了?沈昭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青霜用力地点点头,一只手紧紧搀扶着昭夜,另一只手快速地比划着。几个简单的包袱,一些必要的衣物、被褥,还有姑娘特意交代的那些不起眼的瓶瓶罐罐和草药包,都已经趁着混乱,由她偷偷摸摸地先行送去了西院。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
沈昭夜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主仆二人相互依偎着,一步一步,沉默地穿过沈府层层叠叠的院落。她们走过雕梁画栋、繁花似锦的主院,走过仆役穿梭、烟火气十足的后厨区域,走向越来越偏僻、越来越荒凉的府邸深处。脚下的青石板路逐渐被湿滑的苔藓覆盖,两侧的围墙也由整齐的砖石变得斑驳破败,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空气里的脂粉香、饭菜香渐渐被一种陈腐的木头气息和荒草的土腥味所取代。
当一方歪斜的、金漆剥落得如同干涸血迹的破旧匾额,在迷蒙的雨雾中隐约显现出“栖梧院”三个模糊不清的大字时,青霜搀扶着沈昭夜的手臂,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一股阴冷的气息,仿佛有形质般,从那扇紧闭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斑驳木门后面渗透出来。
沈昭夜却轻轻地、无声地笑了。那笑意极淡,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瞬间便消失无踪,只余下眼底一片冰封的寒潭。她松开青霜的手,走上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推向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雨巷中显得格外刺耳。木门应声而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烂木头、潮湿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如同尘封了十年的棺木被骤然打开,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庭院内的景象映入眼帘。荒草疯长,几乎没过了膝盖,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几处残破的假山石半埋在草丛里,如同巨兽的骸骨。最触目惊心的,是庭院正中央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它早已枯死多年,虬结的枝干扭曲着伸向灰暗的天空,像一只只绝望抓向苍穹的鬼爪。树干上,布满了深刻的、凌乱的抓痕,如同某种野兽留下的印记,又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沈昭夜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那棵枯树上。她一步步走过去,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伸出冰冷的手指,缓缓抚过树干上那些深深刻入木质、早已被岁月风干的抓痕。指尖传来粗糙而冰冷的触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怆。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母亲就是在这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对着这棵枯树低语。那晚的雨,比今天还要大。她中了剧毒,痛苦万分,挣扎着从屋里爬出来,爬到这棵树下……指甲,就是这样,深深地抠进了树皮里……她试图求救,试图留下些什么……可惜……沈昭夜的指尖停在一处最深最长的抓痕上,那里嵌着一点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树痂。
青霜站在她身后,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因为恐惧和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混着雨水滚落。
别怕。沈昭夜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小心地、郑重其事地,将指尖沾染的那一点暗红色的树痂刮了下来,仔细地包裹好,收入怀中。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现在,该轮到他们……害怕了。
正屋的门窗早已朽坏不堪,歪歪斜斜地敞开着,像一张张空洞而诡异的嘴。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吹动残破的窗纸和垂落的蛛网,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暗处悲泣。
沈昭夜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这破败不堪的内室。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倾倒的家具,布满蛛网的房梁……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西墙根下。那里铺着的青砖大多碎裂凹陷,唯有一块地砖,似乎比周围的略高一些,微微凸起。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凸起的地砖缝隙里,竟然顽强地生长着一簇植物——几片细长的叶子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深蓝色,顶端顶着几个小小的、同样蓝得发紫的花苞,在满室的灰败中,显得格外突兀而诡谲。
找到了。沈昭夜低语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不顾地上肮脏的泥水,伸出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指甲沿着那块凸起地砖的边缘,用力地撬动起来。青砖松动,泥土簌簌落下。青霜也顾不得害怕,赶紧凑上前帮忙。很快,一块尺许见方的青砖被撬开,露出了下面潮湿的泥土。
沈昭夜直接用手挖了下去。泥土冰冷粘腻。没挖几下,她的指尖就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她加快了动作,片刻之后,一个生满斑驳铜绿、约莫一尺见方的古老铜匣,被从湿冷的泥土中挖了出来。匣身沉甸甸的,布满了复杂而神秘的扭曲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符文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
青霜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姑娘将这诡异的东西抱在怀里。沈昭夜没有丝毫犹豫,低头,用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右手食指指腹。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她将流血的手指,稳稳地按在了铜匣盖正中央,那个最繁复、最核心的符文之上。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嗡鸣声响起。沾染了鲜血的符文骤然亮起,散发出幽暗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沿着匣盖上的纹路迅速流转,如同被唤醒的血脉。咔哒一声轻响,紧闭的匣盖应声弹开。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面物件。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镜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蛛网般细密交错的裂痕,仿佛曾被巨力狠狠摔碎过,又被某种神秘力量强行粘合在一起。最为诡异的是,这布满裂痕的镜面,此刻映照不出任何景象,只有一片混沌的、仿佛在缓缓旋转的暗色漩涡。
孽镜台……沈昭夜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低喃,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镜缘上镌刻的、古老得几乎无人能识的文字。照见三世因果,显化众生罪孽……娘亲,这就是您留给我的……审判之器吗?
就在她指尖触碰镜缘的刹那,窗外猛地灌入一股极其猛烈的穿堂风!呜咽的风声骤然拔高,如同百鬼齐哭,吹得本就摇摇欲坠的门窗剧烈地拍打着墙壁,发出砰砰砰的巨响!整个破败的屋子都在风中呻吟颤抖。
与此同时,沈昭夜手中的铜镜骤然变得滚烫!那些蛛网般的裂痕深处,丝丝缕缕的暗红色光芒如同苏醒的毒蛇,缓缓渗出,缠绕上她握着镜子的手指。一股冰冷而狂暴的意念,顺着她的指尖,蛮横地冲入她的脑海!
嗬!嗬嗬!青霜猛地发出一连串惊恐到极致的抽气声,双眼死死地瞪大,充满血丝,手指颤抖地指向窗外枯树的树杈!
只见那虬结扭曲的枯枝上,不知何时,竟赫然吊着一个模糊的白衣身影!长发披散,随风狂舞,双脚离地,在凄风冷雨中无声地晃荡着!那景象,足以让任何胆大之人魂飞魄散!
然而,面对这惊悚的一幕,沈昭夜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缓缓地、无声地扬起了唇角。那是一个冰冷、残酷、带着无边恨意与掌控感的笑容。她甚至没有转头去看窗外那骇人的幻影,而是将手中那面滚烫的、正渗出暗红光芒的孽镜台,慢慢地、稳稳地,转向了窗外枯树的方向。
布满裂痕的混沌镜面,在转向窗外白衣身影的瞬间,骤然变得清晰!
镜中映照出的,并非窗外那棵枯树和吊着的白影,而是另一个场景——一个同样大雨滂沱的深夜,同样是这间破败的西院!画面中,年轻的柳氏,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贪婪、狠毒与疯狂的扭曲表情,正用力地掐着一个虚弱女子的下巴,强行将一碗漆黑的药汁灌入她的口中!那被灌药的女子,容颜绝美却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赫然就是沈昭夜的生母林氏!画面无声,却将柳氏那狰狞的嘴脸和林氏最后的挣扎痛苦,刻画得淋漓尽致!
第一个。沈昭夜看着镜中定格的、柳氏灌毒的残忍画面,冰冷地吐出三个字。她缓缓合上了铜镜,那镜中景象连同窗外的白衣幻影,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屋内的狂风也诡异地平息下来,只剩下雨滴敲打残瓦的单调声响。
她转向吓得几乎瘫软在地的青霜,伸出食指,轻轻抵在自己苍白的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双幽深的眼眸里,跳动着如同鬼火般冰冷的、复仇的火焰。今晚,会有“客人”来。我们得……好好准备。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
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沈府最后一丝天光。雨势未歇,反而更加绵密,将整个西院笼罩在一片凄迷的水雾之中,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笃、笃、笃。
沉重的敲门声,果然在夜色最深浓时响起,带着几分试探和不耐烦。
青霜紧张地看向沈昭夜。沈昭夜端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破旧椅子上,手中把玩着那面布满裂痕的铜镜,神色平静无波。去吧,开门。
青霜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到院门前,费力地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继母柳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李嬷嬷。她穿着一身深褐色的袄裙,脸上堆着惯常的、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滴溜溜地往院内、尤其是敞开的正屋门内猛瞧。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抬着一个半人高的笨重木箱,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和一丝隐藏的恐惧。
夫人念着姑娘初来乍到,这西院又荒僻简陋,怕姑娘缺衣少食,特命老奴送些日常用度过来。李嬷嬷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试图越过青霜往里走。这箱子可沉,都是好东西,得赶紧给姑娘抬进去安置好。那两个婆子也作势就要往里闯,眼睛贼溜溜地四处乱瞟,显然柳氏的命令不仅仅是“送东西”那么简单。
有劳嬷嬷费心。沈昭夜清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身影也出现在门口,恰恰挡在了内室的入口前。她袖中的铜镜紧贴着腕骨,传来一阵阵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滚烫。只是西院荒废已久,阴气深重,怕是……不太干净。嬷嬷还是早些回去复命的好,免得沾染了什么,冲撞了夫人就不好了。她的话语带着关切,眼神却平静无波地看着李嬷嬷。
李嬷嬷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挤得更深。姑娘说笑了,老奴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场面……她的话还没说完,内室里猛地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高处砸落在地板上!
紧接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的抓挠声骤然响起!那声音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疯狂的、令人牙酸的力度,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刮挠着地板!而且那声音不是静止的,它飞快地移动着,从内室深处的地板下,一路刮擦着,带着刺耳的摩擦音,迅疾无比地朝着门口的方向蔓延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鬼……有鬼啊!!!
两个抬箱子的婆子瞬间面无人色,尖叫着如同被滚油烫到,扔下木箱,连滚带爬地转身就逃,一头扎进漆黑的雨夜里,连滚带爬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尖叫迅速远去。
李嬷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吓得魂飞魄散,强装镇定的脸瞬间煞白如纸,两腿发软。但她到底是柳氏的心腹,胆子比那两个婆子大些,强撑着想要去掀开内室那道破旧的门帘看个究竟。她的手刚碰到那油腻肮脏的布帘——
呼啦!
一道刺眼的白影,如同鬼魅般,猛地从房梁之上掠过!速度极快,带着一股阴冷的风!
啊——!
李嬷嬷终于彻底崩溃,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她踉跄着连连后退,被身后那半人高的门槛狠狠一绊,整个人重重地向后摔倒在湿冷的泥水里!
在仰面摔倒的瞬间,她的视线恰好对上了廊下站着的沈昭夜。月光不知何时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惨白地映照着少女毫无血色的脸庞。那张脸……那张脸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种近乎死人的青灰色!更让李嬷嬷肝胆俱裂的是,少女此刻微微勾起的唇角,那弧度……那冰冷、嘲讽、带着无边恨意的弧度……竟与十年前那个雨夜,她亲眼看着咽气的夫人林氏,临死前望向柳氏的那一抹冷笑……一模一样!!!
当夜,整个沈府都被西院方向传来的那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充满无尽恐惧的惨叫声惊醒。那叫声划破雨夜,久久回荡在宅邸上空,让无数人从睡梦中惊坐而起,遍体生寒。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早起的花匠在府中最大的花园锦鲤池旁,发现了疯疯癫癫的李嬷嬷。她浑身湿透,沾满泥污,脸上、脖子上布满了她自己抓挠出的深深血痕,头发散乱如同枯草。她蜷缩在假山石下,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脸,指甲缝里全是血和皮肉碎屑,眼神涣散,口中不停地、颠三倒四地哭嚎着:我错了!我错了!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我不该帮着柳夫人下毒!我不该……我不该去西院!求求您饶了我……饶了我吧……有鬼……有鬼啊……林夫人……林夫人回来了!她回来了!她来找我们索命了!啊啊啊——!凄厉的哭嚎声在清晨寂静的花园里回荡,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沈府上下。当柳氏在正房听到心腹疯癫自曝其丑的消息时,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抬手就砸碎了手边第三套上好的青花瓷茶具。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碎片飞溅。
而此刻,西院那棵枯死的梧桐树下,沈昭夜正慢条斯理地煮着一壶粗茶。小小的红泥火炉里炭火噼啪作响,壶嘴里冒出缕缕白汽。那面布满裂痕的孽镜台就随意地搁在她身侧的石墩上。镜面,不知何时又悄然增添了一道新的、细小的裂痕。在那无数裂痕交织的混沌深处,似乎凝固着一张惊恐到扭曲变形的脸——正是李嬷嬷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无尽恐惧的疯癫面容。
沈昭夜提起粗陶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颜色浑浊的茶水。她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水汽,眼神淡漠地瞥了一眼膝边的铜镜。
才第一天呢。她对着镜中那凝固的恐惧影像,轻声低语,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指尖却带着冰冷的杀意,缓缓划过镜面。光滑冰冷的镜面下,映照出柳氏那张因为愤怒和惊惧而微微扭曲的倒影。
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