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夜半鬼嚎惊破沈府之后,西院栖梧院,在所有人眼中,已彻底沦为生人勿近的幽冥鬼蜮。白日里,仆役们宁可绕行半座府邸,也绝不靠近西院那截爬满枯藤的院墙。更夫巡夜时,梆子敲得又急又乱,仿佛身后真有索命厉鬼。关于林夫人冤魂索命、李嬷嬷被活活吓疯的流言,在柳氏的铁腕压制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恐惧的温床里发酵膨胀,衍生出更多离奇诡谲的版本——夜半女子幽咽、飘忽不定的白影、还有那棵会渗出人血的枯树。
柳氏彻底封死了消息,严令府中上下禁言,违者重责。她将惊怒与怨毒尽数倾泻在正院的瓷器上,碎裂声不绝于耳。眼底的阴鸷浓得化不开,如同毒蛇般死死盯着西院方向。她需要时间,需要一击必杀的计划,不能再给那贱人借鬼神之名兴风作浪的机会!
沈娇被柳氏严令锁在揽月阁,半步不得外出。脸上的烫伤虽经诊治,红肿消退,留下几处粉嫩的新肉,她却总觉得那印记下埋着无数细针,刺痒难耐。更让她抓狂的是镜中容颜,似乎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气息。“都是沈昭夜那个灾星!”她将一面菱花镜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映出无数张她扭曲的脸。
沈正德则以外省急务为由,近乎仓惶地逃离了这座令他窒息的宅邸,只丢给管家一句:“看好家,西院那边…无事莫扰。”仿佛只要他不在,那“闹鬼”之事便不复存在。
整整三日,沈府在一种死水微澜、暗流汹涌的诡异平静中度过。西院栖梧院,则如同被彻底遗忘的孤坟,彻底沉寂。荒草在无声的雨水中疯长,几乎吞没了残破的石阶。那棵虬枝盘结的枯死梧桐树,在惨淡的天光下静默矗立,树干上几道暗红干涸的泪痕,如同凝固的血痂,无言诉说着那个惊魂之夜。
第四日清晨,天色沉郁,闷热粘稠的空气预示着一场暴雨。沈昭夜坐在破窗边的旧木桌前,目光却穿透窗棂,落在那棵枯树上,落在那暗红的泪痕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夜触碰树液时的冰冷粘腻与铁锈般的腥甜。孽镜台置于桌角,蛛网般的裂痕在昏暗中更显诡谲。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镜面深处,一股极其微弱、如同沉睡凶兽呼吸般的脉动,正与她体内某种冰冷的存在隐隐共鸣。
那暗红的树液…是母亲的血?是枯树吞噬了太多怨恨产生的异变?还是…某种与孽镜台息息相关的征兆?
她需要一个答案。
放下笔,沈昭夜起身。青霜立刻停下清理杂草的动作,疑惑而担忧地望过来。沈昭夜未作解释,径直走到庭院中央,在枯树下站定。仰头凝视着虬结如鬼爪的枯枝,树干上深刻的抓痕在阴郁天光下格外刺目。干涸的暗红泪痕,如同凝固的血痂。
指尖抚上暗红痕迹。触感粗糙冰冷。闭目凝神,试图感知沟通,却只余死寂的树皮和寒意。那日的粘稠与腥甜,恍如错觉。
是雨水?那夜李嬷嬷来前,刚下过雨…她需要一个引子。
目光转向青霜。青霜会意,小跑入内取来一只粗陶碗。沈昭夜接过碗,走到院角那口深不见底、散发着腐朽潮气的枯井旁。井口幽深如巨口。陶碗系上长绳,缓缓放入。许久,才传来轻微的水声。提上,碗底积着浅浅一层浑浊、土腥味浓重的井水。
她端着碗回到枯树下。青霜紧张注视。
沈昭夜毫不犹豫,将浑浊的井水,小心浇在树干干涸的暗红泪痕上。
滋…
一声细微如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传来。干涸的暗红痕迹遇水瞬间变得鲜活湿润!一股淡薄却清晰的、混合着铁锈与陈腐泥土的腥甜气息,再次弥漫!
更诡异的是,随着水分浸润,那几道暗红泪痕,竟如活物般,沿着树皮的纹理,极其缓慢地向下蜿蜒流动!仿佛这枯死的巨木,正在无声泣血!
青霜惊恐捂嘴后退。
沈昭夜心脏骤紧!不是错觉!她立刻蹲身,目光紧锁那蜿蜒流淌的暗红液体。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细小红蛇,向下游弋,最终汇聚到树根附近一块颜色异常深暗、微微凸起的泥土上,缓缓渗入,消失不见。
就是这里!
沈昭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深暗凸起的泥土上。它看似普通,位置却正对枯树主根虬结处。
指尖试探性戳下。触感坚硬冰冷,一股直透骨髓的寒意顺着指尖传来。
青霜急切比划阻止,眼中满是哀求。
沈昭夜置若罔闻。眼中燃起近乎偏执的探究之火。她走到墙角杂物堆,翻出一把锈迹斑斑但还算结实的短柄铁锹。
回到树下,双手握紧冰冷的锹柄,对准那块深暗凸起,用力铲下!
铛!
泥土坚硬如冻土,铁锹磕上硬物,发出沉闷震响。掌心发麻,沈昭夜不管不顾,一下,又一下,奋力挖掘。青霜在一旁焦急无措。
很快,浅坑挖开。坑底,露出硬物一角——深褐色,木质纹理,触手却冰凉坚硬如金石!
沈昭夜丢开铁锹,跪在湿冷泥地,徒手扒开泥土。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表面的刹那,一股清晰无比、源自血脉深处的剧烈悸动猛然袭来!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扰,发出沉闷的咆哮!
泥土渐去,物体轮廓显现。一个一尺见方的深褐色木匣。匣身材质奇异,深沉近墨黑,触手冰凉沉重,非金非石。更诡异的是,匣身表面并非雕刻,而是天然生成的木质纹理,扭曲盘旋成一个个令人心悸的古老符文,与孽镜台匣盖上的符文隐隐呼应!匣盖上,无锁无扣,只有一个凹陷的掌印,其大小轮廓——竟与沈昭夜的手掌分毫不差!
青霜看着那布满诡异符文的木匣,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恐惧扼住咽喉,她拼命拉扯沈昭夜的衣袖,无声地尖叫摇头,眼中尽是绝望的哀求:别碰它!
沈昭夜却仿佛被那匣子彻底攫住了心神。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那冰冷的触感和血脉深处汹涌的共鸣中。她听不见青霜的哀求,看不见她的恐惧。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锁在匣盖上那个凹陷的掌印上。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召唤,从匣内轰然响起:打开我…触碰我…释放我…
沈昭夜缓缓抬起右手,苍白的手指因莫名的激动而微微颤抖,悬停在凹陷掌印上方。
青霜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上来,试图抓住她的手腕!
就在青霜指尖即将触及沈昭夜手腕的瞬间——
沈昭夜的手,已然落下!
冰冷!坚硬!沉重!
她的手掌,严丝合缝地嵌入那个凹陷的掌印之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冰冷而狂暴的意念洪流,顺着掌心,狠狠冲入她的脑海!
轰——!
意识瞬间被无尽的黑暗与混乱撕碎!她坠入冰冷深渊,无数闪烁暗红光芒的破碎符文疯狂旋转炸裂,伴随古老痛苦的呓语,如亿万冰针刺穿灵魂!剧痛!非肉体的剧痛!是灵魂被强行撕裂又粘合的极致痛苦!意识被拉长、扭曲、揉碎!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冰冷知识、还有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滔天怨毒与恨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她脆弱的魂魄之上!
青霜惊恐地看着。沈昭夜跪在泥地中,身体僵硬如石雕,唯有嵌入掌印的手剧烈颤抖。脸色瞬间死灰,瞳孔放大至空洞,冷汗如瀑涌出,浸透衣衫。最骇人的是,她裸露的皮肤下,无数细微如活物的暗红纹路正疯狂游走凸起!如同亿万毒蛇在血脉中苏醒穿行!
姑娘!青霜在心中凄厉呐喊,再次扑上!
嗡!
一股无形、冰冷、强大的力量猛地自木匣爆发!
砰!
青霜如遭重锤,身体被狠狠弹飞,摔入泥泞草丛,喉头腥甜,几欲昏厥。她挣扎抬头,恐惧地看着枯树下那僵持的身影,如同在进行一场恐怖献祭。
沈昭夜身体筛糠般剧颤,喉咙发出压抑的濒死嘶鸣。嵌入掌印的手背青筋暴突,指甲深陷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深褐木匣。鲜血并未滑落,反而如同被匣子饥渴吸收,迅速渗入那些扭曲的天然符文!
暗红纹路在她皮肤下游走得更加疯狂!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吹胀到极限的气囊,下一秒就要炸裂!就在意识行将彻底湮灭的边缘,一股奇异的、冰冷的清流,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猛地从她血脉深处涌现!
这股清流带着镇压一切的霸道力量!沿着四肢百骸奔涌,所过之处,狂暴肆虐的暗红能量如同遇到克星,尖啸着被强行压制、收束!混乱记忆碎片被梳理归位,冰冷知识烙印意识深处,那滔天的怨毒恨意,则被压缩禁锢,沉入灵魂底层,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怒火之海!
剧痛如潮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冰冷,以及对周围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感知。
沈昭夜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洞的瞳孔骤然收缩聚焦!眼前依旧是枯树、深坑、诡异的木匣。
但世界,已然不同。
她清晰“看”到空气中弥漫的、微弱的恐惧与恶意情绪,如同灰色薄雾——来自青霜。她“听”到脚下泥土深处,植物根系微弱的生命脉动。她“感觉”到枯死梧桐内部,那沉淀如凝固血液的痛苦不甘怨念。甚至,她能隐隐感知到远处正院方向,那几道毒蛇般阴冷的恶意视线——属于柳氏和沈娇。
而嵌入掌印的手,那冰冷沉重感依旧,但匣内狂暴力量已然蛰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感。她能感知匣子深处,沉睡着某种与她体内新生冰冷力量同源的存在,如同冬眠的凶兽,等待唤醒。
目光落回木匣。匣盖在手掌嵌入、鲜血渗入后,已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匣内无金银,无秘籍,只有两物:一本薄薄的、颜色暗沉如凝固血液的兽皮书卷,书页边缘磨损;一枚指环。指环非金非玉,材质同木匣,深沉褐色,表面光滑无饰,唯有一种内敛到极致、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暗。
沈昭夜缓缓抽回手。皮肤下暗红纹路消失,但肌肤更显苍白剔透,如同冰玉。她拿起指环,熟悉的冰冷沉重感传来。套入右手食指,尺寸分毫不差。一股更清晰的掌控感自指环传来,与体内冰冷清流交融。
又拿起那本暗沉兽皮书卷。入手微沉,书页坚韧,带着古老皮革的气息。翻开第一页,无字,仅一幅简单却蕴含无穷奥妙的图案:一棵树,根须深扎大地,枝干扭曲向上,寥寥树叶却散发沟通天地之玄奥。图案下方,用古老扭曲如活物的文字书写标题——《巫源·地脉通幽篇》。
巫…源…指尖拂过古老图案,一股微弱意念流入脑海:沟通地脉,感知万物之息,御使草木之灵…以血脉为引,以怨念为薪…
合上书卷,收入怀中。再看坑中木匣,失去书卷与指环后,灵光尽失,黯淡如凡木。她站起身,对挣扎爬起的青霜比了个手势。
青霜立刻找来铁锹,迅速回填泥土,掩埋深坑与木匣。地面恢复,唯留翻动过的新土痕迹。
沈昭夜走到枯树下,抬起戴着褐色指环的右手,轻轻按在粗糙皲裂、布满抓痕的树干上。闭目,意念沉入体内冰冷力量,循着《地脉通幽篇》图案指引,尝试沟通脚下大地,感知枯树沉淀的怨念。
嗡…
细微震动自脚下传来,冰冷力量顺手臂流入树干。瞬间,无数破碎画面与尖锐痛苦嘶鸣涌入脑海!冰冷的雨!绝望的爬行!指甲抠入树皮的剧痛!喉咙被扼住的窒息!还有那双近在咫尺、充满怨毒快意的眼睛——柳氏!灌下毒药时那张扭曲的脸!
母亲临死前的痛苦与滔天恨意,如同冰焰灼痛灵魂!沈昭夜猛地抽回手,身体微晃,脸色惨白,眼底却燃起比万载玄冰更冷的火焰。
睁眼,看着掌心被树皮磨出的血痕。这一次,她没有擦去。目光转向揽月阁方向,幽深眼底沉淀着冰冷的决绝。
柳氏…沈娇…该还了。第一个,就你吧,“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