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川血祭

养心殿西暖阁的门在张廷玉身后合拢,隔绝了暖意,也隔绝了弘历那句沉甸甸的嘱托:“这火候…就由你替朕,好生看着吧。”议罪银的阴影像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刚走下汉白玉台阶,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抽打着脸颊。

“中堂大人!张中堂!救命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撕裂了宫禁的肃穆!张廷玉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血人般的低级武弁从乾清门方向狂奔而来,被侍卫死死拦住。那人高举着一卷染满大片暗褐色污迹的文书,状若疯魔地哭喊:

“六百里加急!金川!勒乌围…全完了!求见皇上!求见中堂!”

张廷玉心头剧震,厉声喝退侍卫:“放开他!何事?!”

武弁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双手颤抖着将血书捧给张廷玉,泣不成声:“大人!张广泗军门…他…轻敌冒进!在勒乌围大峡谷…中了埋伏!两万…两万兄弟啊!全…全填进去了!王副将…拼死送出这血书…也…也咽气了!”说完,他头一歪,昏死过去。

“什么?!”张廷玉如遭雷击,脸色惨白!他一把夺过那冰冷黏腻的血书,展开——

“张廷玉!”一声冷喝炸响!弘历的身影出现在养心殿门口,只披着玄色狐裘,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卷刺目的文书和地上的血人。“怎么回事?那是什么?!”

张廷玉强压翻涌的气血,声音干涩沉重如锈铁:“皇上…金川…六百里加急噩耗!张广泗贪功冒进,于勒乌围峡谷中伏…两万精锐…全军覆没!张广泗坠崖…王世贵副将殉国前送出此血书!”他将那染血的绝命书高高呈上。

“全军覆没?!”弘历劈手夺过,目光如炬扫过字字泣血的控诉!越看,他脸色越青,握着血书的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猛地抬头,眼中怒火滔天:“张!广!泗!”他咆哮如受伤的猛虎,“好一个西北柱石!朕的两万精锐!就这么葬送在你这个蠢材手里!朕要剐了你!剐了你九族!!”他一把将血书狠狠摔在地上!

“王世贵呢?!说!”弘历赤红的眼死死盯住昏死的信使,杀意沸腾。

旁边的侍卫颤声回禀:“皇上…他…他说王副将重伤不治…在驿站…已殉国…”

“废物!统统是废物!莎罗奔!朕要诛你全族!用你全族的血祭旗!”弘历的怒吼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他猛地转向吓得面无人色的吴书来:“传旨!果亲王允礼、鄂尔泰、庆复、海望、鄂善、来保、刘统勋!一炷香!养心殿议事!滚!”

“嗻!嗻!”吴书来连滚爬爬地去了。

弘历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怒火,目光如冰锥刺向面无人色的张廷玉:“衡臣公!”声音冰冷彻骨,“金川之事,至此…你有何话说?!”

巨大的压力下,张廷玉双膝一软,重重跪倒,额头触地:“皇上!臣…万死!臣举荐非人!识人不明!致王师败绩,将士殒命,西南危殆!此皆臣一人之过!罪孽深重,百死莫赎!请皇上治罪!”

死寂。只有风雪呼啸。

良久,弘历冰冷的声音砸下:“你的罪…容后再议!”他刻意加重“容后”二字,如同悬顶之剑。“眼下,金川的天塌了!莎罗奔的刀架在成都脖子上!如何堵窟窿?如何收拾烂摊子?金川,绝不容失!否则,你我皆是大清罪人!”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张廷玉头顶,声音压得极低却雷霆万钧:“随朕进来!立刻!给朕拿出对策!”

弘历猛地甩袖,转身大步回殿。

张廷玉跪在雪中,寒意刺骨。他看着地上那份刺眼的血书,又望向弘历决绝的背影。金川的血浪,瞬间浇熄了“议罪银”的微小火苗。他颤抖着拾起那沉甸甸的血书,仿佛拾起两万亡魂的冰冷控诉。挺直几乎被压垮的脊梁,一步,一步,沉重地再次踏入风暴中心的养心殿。

养心殿西暖阁

殿内气氛凝重如铅。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兵部尚书庆复、户部尚书海望、九门提督鄂善、工部尚书来保、左都御史刘统勋肃立,个个面色凝重,大气不敢出。地上那份染血军报像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每个人的神经。

弘历背对众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金川的位置,声音带着压抑的狂怒:“都看见了?两万!朕的两万精锐!葬送在勒乌围那个鬼地方!张广泗那个蠢货!死不足惜!现在,莎罗奔气焰滔天,扬言月内破打箭炉,剑指成都!金川若失,川陕震动!云贵危矣!都说说!怎么堵这个天大的窟窿?!”

兵部尚书庆复第一个出列,声音急促:“皇上!当务之急是火速派兵驰援!堵住莎罗奔东进之路!臣建议,即刻从陕甘绿营、湖广驻防八旗中抽调精兵三万,星夜兼程,驰援打箭炉!命四川总督阿尔泰死守成都,征调民壮,坚壁清野!”

户部尚书海望立刻叫苦,脸皱成一团:“皇上!庆大人!调兵?钱粮从何而来?!陕甘去年大旱,存粮本就捉襟见肘!湖广粮赋尚未解到!国库…国库早已寅吃卯粮!先帝爷…先帝爷陵寝大工刚挪用了今年漕银的半数!如今又要调三万大军开拔、粮秣、军械、饷银…臣…臣就是把户部衙门拆了卖木头,也凑不出啊!”他几乎是哭腔。

工部尚书来保也愁眉苦脸:“皇上,永定河几处险工去年冲毁,今春桃花汛就在眼前,若再不抢修,京畿恐成泽国!修河银子…也还欠着大半呢!”

左都御史刘统勋须发皆张,厉声道:“钱粮匮乏,更因蠹虫丛生!皇上!允禄贪渎案发,抄没家产过百万!可见贪墨之烈!臣请皇上严旨,彻查关联官员,追缴亏空!抄没之银,正好用于军需河工!如此,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整肃吏治!”他说着,目光锐利地扫过张廷玉。

弘历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刘统勋,带着讥讽:“彻查?追缴?刘御史,你是想让朕现在就把满朝文武都送进大牢抄家吗?!金川的军情等得起吗?永定河的桃花汛等得起吗?!”他烦躁地踱步,“‘以宽为政’的诏书墨迹未干!你想让天下人看朕的笑话?看朝廷的笑话?!”

刘统勋梗着脖子:“皇上!纲纪败坏,才是动摇国本!纵容贪渎,无异于饮鸩止渴!”

“够了!”弘历厉声打断,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廷玉身上,“衡臣公!你是三朝老臣,管过户部,理过兵事!你说!这兵,该不该调?这银子,从何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廷玉身上。

张廷玉缓缓出列,面色依旧苍白,声音却异常沉稳:“皇上,金川之危,迫在眉睫!兵,必须调!刻不容缓!否则川陕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庆复松了口气,海望的脸更苦了。

张廷玉话锋一转:“然,刘御史所言追缴贪墨,虽为正途,却远水难救近火。裁撤冗员,削减用度,亦是杯水车薪。”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臣…思得一权宜之计,或可解燃眉之急。”

“讲!”弘历紧盯着他。

“臣观前明及本朝旧例,官员犯有过失,罚俸、降级、罢官,于国无补。”张廷玉字字清晰,“若…允其以银赎罪。视过失大小、官职高低、家资厚薄,定下‘议罪’银两数额。所缴之银,不入内帑,专设一库,由户部统筹,用于当前军国急需——金川军费、永定河工、乃至陕甘赈灾!如此,一则保全官员,使其戴罪留任效力;二则朝廷得实银解急;三则…亦可稍缓‘宽政’之下,吏治或有的松弛之虑。”

“议罪银?!”鄂尔泰失声惊呼,满脸难以置信,“张中堂!此议…此议断不可行!以银赎罪,国法尊严何在?纲常伦理何存?!此例一开,岂非明码标价,纵容贪渎?!有钱者逍遥法外,无钱者锒铛入狱!天下士民如何心服?!朝廷威信必将扫地!”他激动得胡子直抖。

张廷玉面色不变,转向鄂尔泰:“鄂中堂稍安。此议弊端,臣岂能不知?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关键在于‘度’与‘制’!所议之罪,当限于非十恶之过失;所缴之银,数额须有定规,不可随意;其用途,必须透明,专款专用,接受都察院稽查!此乃权宜救急,非为定制!待国用稍裕,吏治澄清,自当废止!”

“权宜?此乃饮鸩止渴!”刘统勋厉声驳斥,“张中堂!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患无穷!各级官吏必将视律法如无物,变本加厉盘剥地方,以积攒‘赎罪’之资!此议,实乃祸国之源!”他转向弘历,重重跪下:“皇上!万万不可听信此议!臣请皇上三思!”

弘历脸色阴沉,目光在激辩的几人身上扫过。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啪”一声巨响!殿内瞬间死寂。

“都闭嘴!”弘历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国之急难,迫在眉睫!金川烽火,河工溃堤,灾民待哺!朕,等不起刘统勋的深挖严惩,也等不起鄂尔泰的裁撤冗员!”他目光灼灼地钉在张廷玉脸上:“衡臣公此议,虽有瑕疵,然于当前情势,是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路径!”

他不再看脸色煞白的刘统勋和鄂尔泰,斩钉截铁下令:“张廷玉!既然是你提出此议,想必已有腹案。朕命你,三日内,拟出‘议罪银’细则奏来!所议之罪范围、银两数额等级、收缴流程、监管稽查之制,务必详尽周密!记住!此乃权宜!务必严防流弊!若有差池…”弘历的声音陡然转寒,“唯你是问!”

张廷玉深深躬身:“臣…领旨。”

弘历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兵部!庆复!”

“臣在!”

“按你方才所议,即刻拟旨!从陕甘绿营抽一万,湖广驻防八旗抽一万五千!火速驰援打箭炉!告诉阿尔泰,成都若失,提头来见!粮秣军械…先调用川陕库储!不足之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海望和张廷玉,“…待议罪银收缴后,优先拨付!”

庆复精神一振:“嗻!臣遵旨!”

弘历又看向海望和来保:“户部、工部!永定河险工,即刻征调民夫抢修!所需工料…着直隶总督就地筹措!朝廷…先拨十万两!后续…”他再次看向张廷玉,“…亦从议罪银中支取!”

海望、来保连忙躬身:“嗻!”

“都退下!张廷玉留下!”弘历疲惫地挥挥手。

众人躬身退出,神色各异。刘统勋面色铁青,鄂尔泰摇头叹息,庆复步履匆匆,海望愁容满面。

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烛火跳跃,映着弘历深不可测的脸。

“衡臣公,”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方才说…权宜之计?”

张廷玉谨慎回答:“回皇上,确是权宜。”

“权宜…”弘历咀嚼着,目光投向窗外呼啸的风雪,“但愿它能解了这燃眉之火。只是这‘油’…”他收回目光,锐利地刺向张廷玉,“烹起来,火候若掌握不好,烧焦了锅,也是常事。衡臣公,你是老成谋国之臣,这火候…就由你替朕,好生看着吧。”

张廷玉喉头发紧,深深一揖:“臣…明白。定当殚精竭虑,不负皇上所托。”他退出殿门,风雪扑面而来。金川的血与议罪银的火,在这紫禁城的深冬,猛烈地碰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