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烽火照杭城
杭州城在燃烧。七大盐仓腾起的黑烟如狰狞的巨蟒,缠绕着这座江南明珠的天空,将白昼染成压抑的黄昏。街道上,混乱未息。溃散的倭寇、趁火打劫的地痞、惶恐奔逃的百姓、以及零星抵抗的官兵,交织成一幅末日图景。
卢卿越紧咬牙关,每一次足尖点在滚烫的瓦砾或湿滑的墙头,右腹那被折断的箭杆都像毒蛇般噬咬着她。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眼前景物时而模糊。她强提一口内息,压下喉头的腥甜,白袍早已被血污和烟灰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唯有手中那柄精钢陌刀,依旧闪烁着冰冷的杀意。
身后,几名如鬣狗般尾随的倭寇,被她利用复杂巷弄和燃烧的障碍物暂时甩开。她必须快!周衡还在闸楼吸引火力,而更重要的,是弟弟卢启(字:恒越)生死未卜!
凭着对杭州城地下脉络的熟悉,她七拐八绕,终于闪入一处看似废弃的米行后院。有节奏地叩击后墙三下,再两下。暗门无声滑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紧张气氛扑面而来。这里是杭州锦衣卫一处隐秘的联络点,也是抗倭义士的临时集结地。
“卢千户!”暗桩首领陈百户一眼认出狼狈不堪的卢卿越,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卢卿越推开他的手,背脊挺得笔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听好!严世蕃通倭!勾结萨摩藩岛主!凿沉运河总督船队,毒杀盐吏,以毒米诱使灶户暴动,意图借机屠城,掩盖其贪腐盐税、倒卖国之重器之罪!证据在此!”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半块冰冷的萨摩藩铜符和浸湿却坚韧的运河秘道图残片,塞入陈百户手中。
“此二物,连同闸楼血战亲历者周衡周大人的证词,必须即刻八百里加急,呈送京城!收件人…”她急促地报出一个名字(如徐阶或可信王爷),“同时,立刻组织城内所有可用之兵:一、肃清残敌,重点控制运河枢纽,防止倭船再入!二、扑救盐仓大火,那是杭州命脉!三、保护聚集的灶户,他们是受害者!四…”她气息陡然急促,眼前发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务必…务必找到我弟卢启(字:恒越)!他被囚于盐运司黑牢!他是重要人证,知晓部分盐引账册去向!”
“卢启公子?”陈百户面露难色,“城破混乱,黑牢位置隐秘,尚未寻得。但已加派人手搜寻…”
卢卿越眼中瞬间盈满了深切的忧虑和自责。恒越…她深入江南的初衷之一…她这个姐姐,终究是没能护他周全…这念头如刀绞心。但下一刻,坚毅重新取代了软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找到他!”命令掷地有声。
话音未落,再也支撑不住的身体软软倒下。昏迷前,唇间溢出的最后一丝微弱气音,是刻骨铭心的两个字:“恒…越…”
运河闸楼上,周衡背靠着烧焦扭曲的船板残骸,剧烈喘息。脚下的运河水依旧泛着幽蓝的磷光,漂浮着残肢断木。几具被他用短匕格杀的倭寇尸体,正缓缓沉入这诡异的色彩中。
左掌心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灼热刺痛,如同被细针扎了一下。周衡猛地抬头,望向卢卿越离去的方向,心骤然揪紧。不是战斗的爆发感,而是一种…衰弱的信号?她出事了?伤情恶化了?焦灼如同毒藤缠绕住心脏,让他坐立难安。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被拖拽的虚弱感,仿佛源自灵魂的链接。这胎记…竟真能感应她的状态?
这感应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让他更加忧心如焚。他必须守住这里!吸引尽可能多的敌人,为她争取时间!也为…她心心念念的弟弟争取生机!(“恒越”这个名字,随着卢卿越昏迷前的低语,已深深刻入周衡脑海)。
目光扫过城内,几处原本混乱的火场边缘,似乎开始出现有组织的扑救迹象,隐约的喊杀声也变得更有章法。周衡精神一振!卢卿越的信息,很可能送到了!援军正在组织!
但危机并未远离。他敏锐地观察到,更多鬼祟的身影正从燃烧的街区和混乱的水域,向着闸楼方向集结。有倭寇,也有穿着杂乱但眼神凶狠的亡命徒——显然是严党收买的爪牙。他们像嗅到血腥的鲨鱼,目标明确:拿下这个顽固的据点,清除最后的钉子!
周衡眼神冰冷,强压下肩胛撕裂般的疼痛和因感应卢卿越状态而带来的心绪不宁。他环顾闸楼残骸这片不大的战场,军工思维飞速运转。
“拆!”他低喝一声,命令身边仅存的几名在闸楼战斗中被卷入的、尚能行动的官兵和义士。众人合力,将浪速丸残骸上还算完好的硬木船板拆下,利用绞盘残存的精钢构件和沉重的铁锚链,快速构筑起一道简易的胸墙掩体。他又收集起散落的铁钉、碎铁片,甚至从未完全浸湿的火药桶里小心刮下些许火药。
他的目光落在被卢卿越陌刀劈裂的巨大绞盘齿轮上,一个灵感闪现!利用齿轮的凹槽和残余的坚韧帆索,配合拆下的硬木杠杆,他快速组装出三具极其简陋的、类似“火厢车”原理的抛射装置。弹药?遍地都是!燃烧的盐晶碎块被收集起来,混合着从倭寇尸体上搜刮出的硫磺粉、火油浸透的布条,甚至他还想起盐吏尸体上沾着的赤色粉末(火浣布碎屑与硫磺混合物),也撒入一些增加燃烧烈度。
“装填!”周衡亲自校准着粗陋的“炮口”。
敌人发起了进攻!数十名倭寇和亡命徒嚎叫着,涉水或攀爬残骸,扑向闸楼!
“放!”周衡一声令下。点燃的混合燃烧物被简陋的装置奋力抛出!虽然射程不远,准头也差,但在如此密集的冲锋和狭窄的空间里,效果惊人!
“轰!嗤啦——!”
燃烧的盐块和油布混合物在人群中炸开、溅落!幽蓝与赤红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数人,硫磺燃烧的毒烟更是让进攻者呛咳不止,阵型大乱!碎铁片如同致命的霰弹,呼啸着造成二次杀伤!
“杀!”周衡趁机跃出掩体,陌刀在手,如同猛虎下山!他肩伤限制了右臂力量,但左臂在胎记那持续温热(似乎也因他的战意而有所增强)的支撑下,依旧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刀光过处,残肢断臂纷飞!他利用地形,在残骸间腾挪,将简陋的“火厢车”与个人勇武结合,竟生生打退了敌人第一波凶猛的进攻!
然而,敌人数量远超想象。第二波、第三波攻击接踵而至!周衡身边的同伴不断倒下,他自己也添了几处新伤,体力飞速流逝。一次险之又险的格挡后,他被震得踉跄后退,三名倭寇的刀锋已近在咫尺!
危急关头,一股狂暴的力量感再次从左掌心胎记涌出!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催动它!但瞬间,剧烈的头痛和视野边缘的黑色斑点猛地袭来——比上次在残骸搏杀时更强烈的反噬感!他闷哼一声,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依赖外力,代价太大!卢卿越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他凭借战斗本能和技巧,一个狼狈的翻滚避开致命刀锋,反手抓起一把燃烧的碎木,狠狠砸向一名倭寇面门!惨叫声中,他趁机挥刀斩断另一名倭寇的脚踝!第三名倭寇被旁边一名重伤的义士拼死抱住,周衡一刀刺穿其背心!
战斗惨烈异常,闸楼摇摇欲坠。周衡拄着刀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流下。就在他感到力竭,敌人再次逼近时——
“杀啊——!”震天的喊杀声从城内方向传来!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打着官兵和义军的旗帜,如同洪流般冲杀过来!领头的正是陈百户!
援军到了!卢卿越成功了!
内外夹击之下,围攻闸楼的残敌迅速崩溃、被歼或被俘。
周衡顾不上喘息,目光急切地在援军中搜寻。当看到几名锦衣卫小心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卢卿越时,他的心猛地一沉!他几步冲过去,半跪在担架旁。
“卢千户伤势过重,箭伤崩裂,失血过多,高烧不退…”陈百户语气沉重。
周衡二话不说,小心地将卢卿越从担架上抱起,让她伏在自己宽阔但同样伤痕累累的后背上。熟悉的冰冷触感和微弱气息让他心头发紧。他尝试着将左掌心那温热的胎记暖流,更加温和、持续地渡入卢卿越体内,希望能稳住她流逝的生命力。
“周大人,城内大部残敌已肃清,但盐运司附近还有一股严党死士和倭寇高手负隅顽抗,火力很猛!”陈百户汇报道。
就在这时,背上的卢卿越似乎被周衡渡入的暖流刺激,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睫毛颤动,竟缓缓睁开了眼。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但“盐运司”三个字仿佛触动了她的神经。
“盐…运司…”她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刻骨的焦急,“西…西跨院…假山…地窖…黑牢…字:恒越…可能…”她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关键位置信息!
周衡精神一振!恒越!卢启可能就被关在那附近!“明白!你撑住!”他沉声道,眼神锐利如刀,“目标,盐运司顽抗据点!拿下它,救人!”
周衡背负着卢卿越,如同背负着不容有失的珍宝,率领士气高昂的援军,向盐运司方向杀去!卢卿越伏在他背上,虽然虚弱,但强打精神,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危险的直觉,在他耳边低语指点:
“前…左转…小巷有伏…弩手在…右侧阁楼…”
“避开…正门…侧墙…有暗门…薄弱…”
她的指引精准无比,让队伍避开了数次埋伏,以最小的代价迅速逼近了盐运司西跨院。
这里果然成了最后的堡垒!数十名装备精良、眼神疯狂的严府死士,以及七八名身手矫健、刀法诡异的萨摩武士,依托着假山、亭台和坚固的房屋,进行着绝望而凶狠的抵抗!箭矢如雨,火铳轰鸣!
“攻!”周衡将卢卿越安置在一处相对安全的掩体后,由几名锦衣卫保护,自己则擎起陌刀,身先士卒!他不再单纯依赖胎记的蛮力,而是将胎记带来的微妙感知(对气流、对危险的预判)与自身苦练的刀法、战场经验结合,刀势更加圆融,也更加致命!陌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银龙,所向披靡!
激战中,一名萨摩武士头目看出周衡是核心,刀光如电,直取他背负卢卿越时露出的破绽!周衡回刀格挡已慢半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掩体后的卢卿越瞳孔一缩,拼尽最后力气,指尖一枚金针无声射出!
“嗤!”金针精准地射入那武士持刀手腕的穴道!武士动作瞬间一滞!周衡岂会放过这机会?陌刀如雷霆般横扫而过,将其拦腰斩断!
战斗进入白热化。周衡为了替卢卿越挡开一支冷箭,肩胛旧伤被狠狠撞击,痛彻心扉!卢卿越见状,不顾自身,摸出身上最后一枚信号烟花,奋力拉响!
“咻——嘭!”
绚烂的烟花在血色黄昏中炸开!更多在附近清剿的援军看到信号,蜂拥而至!
里应外合之下,顽抗之敌终于被彻底歼灭!在清理战场时,一名官兵无意中触动了假山一处隐蔽的机关!
“嘎吱——”假山底部,一道沉重的石门缓缓滑开,露出向下延伸、阴森潮湿的阶梯!浓重的血腥和腐臭味扑面而来!
“黑牢!”众人惊呼。
周衡心中一紧,顾不上伤痛,抢步冲入地牢!昏暗的火把光芒下,牢房内一片狼藉,关押着不少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人。他的目光急速扫过。
在最深处一间狭窄的囚室里,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吸引了周衡的注意。那少年身形瘦削得可怕,遍体鳞伤,破烂的衣衫几乎遮不住身体,脸上满是污垢血痂。但当火光映照在他倔强抬起的脸上时,那眉宇间的轮廓,竟与卢卿越有五六分相似!
少年也看到了冲进来的人,目光先是茫然,随即猛地定格在周衡背上那个昏迷的白袍身影上!
“阿姐——!!!”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划破地牢的死寂!少年如同受伤的幼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撞开半塌的牢门,踉跄着、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他扑到担架旁,看着卢卿越毫无血色的脸和染血的衣袍,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眼泪混合着血污滚滚而下:“阿姐!阿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我是恒越!阿姐!”
周衡立刻确认了他的身份,沉声道:“卢启(字:恒越)?我是周衡!你姐姐受了重伤,但暂无性命之忧!冷静!”他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防止还有隐藏的敌人。
卢启(字:恒越)闻言,身体一僵,猛地抬头看向周衡。那眼神充满了血丝、未干的泪水和一种野狼般的戒备与审视。他不认识眼前这个浑身浴血、气势凛然的男人!但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姐姐苍白的脸上,那戒备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取代!
“是你们!是你们害了我阿姐!”卢启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目光扫过地牢里残余的敌人尸体(虽然大部分已被肃清,但还有个别垂死挣扎者),他猛地抓起地上掉落的一柄断刀,赤红着眼睛就要冲向最近的一个还在呻吟的严党爪牙!“我杀了你们!”
“站住!”周衡一声厉喝,如同惊雷!他一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扣住了卢启(字:恒越)持刀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差距让少年动弹不得。
“想报仇?先活下来!”周衡目光如炬,逼视着卢启(字:恒越)燃烧着仇恨和悲痛的眼睛,“看看你姐姐!她拼了命,几乎把命丢在杭州,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看你像个莽夫一样冲上去送死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卢启(字:恒越)被吼得一愣,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周衡。
周衡语气稍缓,但依旧紧迫:“告诉我!卢启!你知道什么?能立刻扳倒严世蕃,为你姐姐,为所有被他们害死的人报仇的东西!账册?人证?任何能钉死他们的铁证!”他敏锐地抓住核心。
卢启(字:恒越)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周衡坚定的眼神,又回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姐姐,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在胸中翻腾。几息之后,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嘶吼的冲动,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急促道:
“盐引真账册…人皮账册的副本…不在盐运司了!被转移了!我…我偷听到…是严世蕃那个心腹管家亲口说的!藏在…藏在杭州织造局!贡品库房!东墙第三排货架后面的夹墙里!那个管家…右手…右手缺一根小指!”他喘了口气,眼中爆发出更深的恨意,“还有!他们不只贪盐税!还…还把九边淘汰的旧军械,修…修都不修,就偷偷卖给蒙古鞑子!换他们的马和皮子!我亲耳听到他们和蒙古人谈价钱!畜生!”
九边军械倒卖!这消息如同一个惊雷,在周衡和陈百户等人耳边炸响!贪盐税、通倭寇已是滔天大罪,竟还敢倒卖军国重器资敌?!这严党,当真是丧心病狂,自掘坟墓!
“好!好小子!记你一功!”周衡眼中精光爆射,用力拍了拍卢启(字:恒越)的肩膀(少年被他拍得一个趔趄,但眼神却亮了起来)。他立刻对陈百户下令:“陈百户!你带一队精锐,保护卢启公子,立刻去织造局!按他说的位置,起获账册!不得有误!其他人,肃清此地,护送卢千户去安全处救治!”
“是!”陈百户领命,立刻点人。
周衡看向卢启(字:恒越),语气不容置疑:“卢启,跟紧陈百户,保护好自己!指好路!拿到账册,就是对你姐姐最好的交代!明白吗?”
卢启(字:恒越)看着周衡那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和斩钉截铁的命令,心中那股狂躁的恨意和绝望,仿佛找到了宣泄和依靠的方向。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泪,重重点头:“明白!周大人!”
盐运司附近的战斗彻底平息。一处相对完好的院落被临时征用为救治点。夕阳的余晖,穿透弥漫的硝烟,洒在残破的庭院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壮与温暖。
卢卿越躺在临时铺就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干净的薄毯。周衡渡入的温和胎记暖流,配合军医精湛的箭伤处理(箭头被小心取出,伤口缝合敷药)和灌下的汤药,终于让她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污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却写满了狂喜和担忧的少年脸庞。
“恒…恒越?”卢卿越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阿姐!阿姐!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卢启(字:恒越)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他紧紧抓住卢卿越的手,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像个委屈了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是我!是我!阿姐!字:恒越在这里!我没事!我没事了!”
“恒越!”巨大的喜悦和心酸瞬间冲垮了卢卿越所有的坚强,她挣扎着起身,不顾伤口的疼痛,伸出双臂,将瘦骨嶙峋的弟弟紧紧拥入怀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少年的肩头。“我的恒越…阿姐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阿姐来晚了…来晚了…”她哽咽着,一遍遍抚摸着弟弟的脊背,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真实。
卢启(字:恒越)在姐姐温暖的怀抱里,再也压抑不住,放声痛哭,诉说着被囚禁的黑暗、毒打、饥饿,诉说着对姐姐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恐惧。所有的委屈、恐惧,在这一刻尽情宣泄。
周衡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没有打扰这劫后重逢的姐弟。他脸上的血污已被简单擦拭,露出疲惫却带着由衷欣慰的笑容。看着卢卿越紧紧抱着弟弟,听着少年撕心裂肺的哭诉,他心中那块因担忧她弟弟而悬着的石头,终于重重落下。一种温暖的满足感充盈心间。
良久,卢启(字:恒越)的哭声渐歇,变成了抽噎。他抬起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周衡,立刻挣脱姐姐的怀抱,踉跄着走到周衡面前,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这个倔强的少年,对着周衡,无比郑重、无比标准地行了一个大礼,额头几乎触地:
“周大人救命之恩,护姐之义!卢启(字:恒越)…没齿难忘!请受我一拜!”声音虽然还带着哭腔,却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一种雏鸟般的敬仰。
卢卿越看着这一幕,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看向周衡,那个在德胜门血战不退的身影,那个在幽蓝水狱中将她托起的身影,那个在闸楼烽烟中死战不退的身影,那个刚刚救下她至亲弟弟的身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句轻柔却饱含深情的呼唤:
“周衡…”
周衡上前一步,扶起卢启(字:恒越),然后目光转向卢卿越。四目相对,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眼中翻涌的情愫已说明一切。他走到软榻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卢卿越伸出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他却握得温暖而坚定。
“谢谢你…”卢卿越望着他,泪水滑落,唇角却扬起一丝虚弱的笑意,“救了字:恒越…也…救了我。”这一次,她的感谢,不再仅仅是同僚之义。
周衡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无比温柔。他看着她和身旁一脸感激看着他的卢启(字:恒越),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归属感。他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一家人,不必言谢。”
“一家人…”卢卿越喃喃重复着,心头巨震,一股暖流瞬间淹没了所有伤痛。卢启(字:恒越)也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用力点头!
周衡握紧了卢卿越的手,目光转向卢启(字:恒越),语气转为严肃而紧迫:“恒越,织造局的账册,拿到了吗?”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兴奋的脚步声!陈百户满面红光,捧着一个密封的、沾着些许灰尘的沉重铁匣,疾步而入!
“周大人!卢千户!幸不辱命!”陈百户声音激动得发颤,“在卢启公子指引下,于杭州织造局贡品库东墙夹层中,起获此物!”
铁匣打开!里面赫然是几本厚厚的、装订精良的账册!封面虽无字,但翻开内页,密密麻麻记录着触目惊心的数字、人名、交易地点、货物清单(盐引、军械)…铁证如山!
“好!”周衡眼中寒芒一闪,仿佛已看到严党末日,“连同萨摩铜符、运河残图,以此账册为最致命一击!陈百户!”
“卑职在!”
“挑选最精锐可靠之人,组成三队信使!每队配双马,重兵护卫!将此三样铁证,分三路,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务必亲手交到收件人手中!沿途若有阻拦,格杀勿论!”周衡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肃杀之气。
“遵命!”陈百户肃然领命,捧着铁匣,如同捧着能掀翻大明朝堂的惊雷,快步离去安排。
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映照着劫后余生的杭州城。盐仓的大火在无数军民的奋力扑救下,终于被压制,只剩下滚滚浓烟。灶户们在得知真相(严党下毒、勾结倭寇)后,悲愤的哭声与对严党的咒骂声响彻夜空,但在卢卿越(被搀扶着)和周衡的安抚下,情绪逐渐转为悲壮的坚定,纷纷加入救火和救助的行列。老陈头带着几个老者,对着周衡和卢卿越的方向,深深叩拜。
临时指挥所内,灯火通明。周衡坐在卢卿越榻边,卢启(字:恒越)则抱膝坐在一旁的地上,靠着姐姐的榻沿,虽然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时不时偷眼看看周衡。
卢卿越看着周衡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和肩胛处渗血的绷带,轻声问:“闸楼那里…很凶险吧?你…又用了那力量?”
周衡苦笑一下,没有隐瞒,将闸楼血战和强行压制胎记力量的反噬感受简单说了。
卢卿越听完,脸色更加凝重。她紧紧握住周衡的手,眼神锐利而担忧:“周衡,听着。此力霸道绝伦,绝非正道!它更像一头寄居在你体内的凶兽,每一次唤醒,虽能噬敌,却更在啃噬你的本源!我能感觉到,它留下的‘痕迹’…很阴冷,很…不祥。非生死绝境,绝不可轻用!”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待回京,我定要为你详查根源,寻化解之法!答应我!”
感受到她话语中深切的关怀和不容置疑的坚持,周衡心中一暖,也涌起一丝后怕。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好,我答应你。回京后,都听你的。”
两人双手交握,传递着信任与承诺。卢启(字:恒越)在一旁看着,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他隐约看到了周衡掌心那奇异的胎记)和对这个“姐夫”(他心里已经这么认为了)的崇拜。
窗外,夜色渐浓。杭州城的烽火虽暂熄,但京城的惊雷,已在路上。周衡肩伤隐隐作痛,掌心那胎记残留的灼热感也提醒着他潜藏的危险。卢卿越腹部的箭伤,仍需小心炎症。而卢启(字:恒越)在诉说军械倒卖时,眼中那刻骨的仇恨和那句“我亲耳听到他们和蒙古人谈价钱”,更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预示着北疆九边,恐有更大的风暴在酝酿。
漂浮着残骸的幽蓝运河,映照着劫波未尽,前路迢迢。但此刻,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历经生死劫难的三人,心却前所未有地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