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兵痞

汴梁城高大的城门,像一头巨兽的嘴,吞噬着南来北往的滚滚人流。

阿七混在人群中,仰望着城门上那两个苍劲古朴的大字——“汴梁”。这里,就是了尘老僧口中,天下最大的修罗场。

城门口的招兵处,早已排起了长龙。

负责招兵的,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军官和几个老兵油子。他们与其说是在挑选士卒,不如说是在牲口市场挑选牲口。

“张嘴!牙口不错,行,下一个!”

“瘸子?滚滚滚,别在这碍眼!”

轮到阿七时,那军官甚至懒得看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太小了,毛都没长齐,滚蛋!”

阿七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小块碎银,不动声色地塞进了那名军官的手心里。

军官的手猛地一顿,他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块银子,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消散了。他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捏了捏阿七的胳膊。

“嗯……虽然年纪小,但这筋骨还算结实。罢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就收了你。去那边登记!”

阿七心中冷笑。这就是红尘,这就是规矩。有钱,能让鬼推磨;没钱,英雄也只能扼腕。

他和其他上百名被“选中”的新兵,被带到了城外的一处大营。在这里,他们被扒光了衣服,用冰冷的井水像冲洗牲口一样冲刷干净,然后扔给他们一身散发着霉味的灰黑色军服。

从此,他们不再有姓名,只有一个烙印在名册上的冰冷编号。

阿七的编号,是九五二七。

当他踏入那间足以容纳两百人的巨大营房时,一股混杂着汗臭、脚臭、廉价酒味和绝望气息的浓烈味道,让他几欲窒昏过去。

这里,比修罗窟更肮脏。

“新来的?找个空位置自己躺下,别他娘的挡道!”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阿七在一个最靠角落的、散发着尿骚味的草垫上躺了下来。这里,将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家”。

很快,一个三十多岁,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瞎了一只眼的老兵凑了过来。他叫老邹,是这间营房里资格最老的人之一。

“小子,看你机灵,提点你几句。”老邹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道,“进了这军营,就得把自个儿当条狗。头儿放屁都是香的,见了官长要低头,平时少说话多干活。不然,活不过三天。”

阿七点了点头,用沙哑的声音道了声谢。

老邹见他“识趣”,便更有谈兴:“咱们这营的都头,人送外号‘活阎王’王猛。最喜欢收拾新兵蛋子,你小子瘦得跟猴儿似的,明天可有的苦头吃了。”

正说着,营房门口一阵骚动。几个老兵将一个新兵拖到中间,拳打脚踢。那新兵怀里死死护着一个什么东西,哭喊着:“别抢,这是我娘给我求的平安符……”

“平安符?老子就是你的平安符!”

老兵们狞笑着,将那新兵打得口鼻窜血,抢走了他怀里那个已经磨得发亮的木符,随手扔进了火盆。

新兵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阿七翻了个身,背对着那一切,闭上了眼睛。

这里的法则,比修罗窟更直接。弱小,就是原罪。

第二天天刚亮,一阵急促的集合号角响起。

“活阎王”王猛,果然名不虚传。他身材魁梧如铁塔,一张脸黑如锅底,手中拎着一条浸了油的牛皮鞭,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

“一群废物!蛆虫!”他的咆哮声震得人耳膜发疼,“从今天起,你们的命就是老子的!老子让你们生,你们就生!让你们死,你们就得死!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新兵们参差不齐地吼道。

“没吃饭吗?大声点!”

“听明白了!!”

王猛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狞笑着开始了第一天的训练。

训练内容和寒山寺的大同小异,负重跑,站桩,基础的队列和刺杀。但在王猛手中,这一切都变成了最高效的折磨。

任何一个动作不到位,回答得慢了,甚至只是看了他一眼,都会招来一顿毒辣的鞭子。

阿七的考验,正式开始。

他必须隐藏自己。

在寒山寺那五年,他的身体早已被锤炼成了最完美的杀人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刻着精准和高效的烙印。可在这里,他必须将这一切都忘掉。

当所有人都在拼命奔跑时,他必须控制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当练习刺杀时,他必须故意将木枪刺偏,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拿起兵器。

当站桩时,他必须让自己的双腿和别人一样颤抖,脸上要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

这比在修罗窟中杀死一个疯僧,要难上千百倍。

因为他要杀死的,是自己早已深入骨髓的本能。

“九五二七!”王猛的咆哮声在他耳边炸响,“你他娘的是没长骨头吗?给老子站直了!”

“啪!”

滚烫的牛皮鞭,狠狠地抽在了阿七的背上。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传来。

阿七闷哼一声,身体一晃,却强行忍住了。在修罗窟,比这更重的伤,他早已习惯。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习惯。

他“啊”地惨叫一声,应声倒地,脸上瞬间挤出了痛苦和恐惧的表情,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废物!”王猛又狠狠踹了他一脚,然后转向下一个目标。

阿七趴在地上,将脸埋在尘土里,嘴角,却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他成功了。

在“活阎王”王猛的眼中,他已经从一个需要特别“关照”的新兵,变成了一个不值得再多看一眼的、彻头彻尾的废物。

这,就是他要的“鞘”。

夜里,营房里此起彼伏的,是新兵们的呻吟和哭泣。

老邹再次凑到了阿七的身边,他压低声音,独眼中闪烁着狐疑的光。

“小子,你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阿七的声音听起来虚弱而沙哑。

“王猛那一鞭子,有多重,我心里有数。别说你这么个小屁孩,就算是我,也得在床上躺半天。”老邹死死地盯着他,“可你,刚才自己偷偷翻身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背上的伤口虽然吓人,但你的动作,根本不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有白天,你每次摔倒,每次被踹,都把自己护得很好。你很会挨打。”

“而且……你太平静了。”老邹的独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恐惧,“这里所有的人,要么哭,要么骂,要么就吓得跟三孙子似的。只有你,我从你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就像……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阿七缓缓地转过头,在昏暗的油灯光下,他那双黑色的眸子,没有映照出任何光亮,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他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已经给了老邹最可怕的答案。

老邹打了个寒颤,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看见……”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回了自己的草垫,用破旧的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再也不敢朝阿-七的方向看一眼。

阿七重新躺下,静静地听着营房里的一切声音。

他知道,自己的伪装,并不完美。总有一些敏锐的、在生死场里打过滚的人,能从细节中嗅到危险。

但这没关系。

只要他们感到恐惧,他们就会闭嘴。

因为在这乱世军营里,好奇心,是比敌人的刀,更致命的东西。

阿七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在这座巨大的军营中,他这个编号为九五二七的“废物”,终于拥有了第一重,也是最安全的保护色——

一个谁也不敢招惹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