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春。
自巨鹿那场血战之后,倏忽已是数月。
北方的酷寒,似乎终于被消磨尽了最后的凶性,化作连绵的阴雨,笼罩着鲁南这片丘陵起伏的土地。官道早已不成模样,车辙与马蹄印在泥泞中交错,仿佛大地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沿着这官道,向南踽踽独行。
他叫自己“卢九台”。“象升”二字,连同那个曾官至宣大总督、名震天下的名字,都已随同袍的尸骨,一并埋葬在了巨鹿贾庄那片冰冷的冻土之下。
几个月的风餐露宿,早已将他身上那股属于封疆大吏的威势,打磨得一干二净。他脸上胡茬丛生,面容枯槁,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依旧像两点幽深的寒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警惕与麻木。身上那件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剥下的旧皮袄,早已破烂得看不出原样,油腻的膻味混杂着雨水的湿气,令人作呕。
他的左臂袖管,总是被刻意拉得长长的,几乎盖住了整个手背。他走路时,也只摆动右臂,左臂则如一截枯木,僵硬地垂在身侧,仿佛一件多余的、却又无法舍弃的行李。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袖管之下,并非枯木,而是比隆冬的玄冰更刺骨的“寒狱”。
那不是属于人的手臂。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阴寒,正无时无刻地从那只手臂中渗出,顽固地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即便是他自幼师承的《浩然诀》那点残存的、如风中残烛般的内力,也只能勉强护住心脉,任由这股寒意在他的经络中横冲直撞。
夜深人静之时,巨鹿的血色与星海的幻歌,便会交替闯入他的梦境。他常常在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想要拔刀,右手摸到的却是腰间的空空如也,而左手,则冰冷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顽铁。
这种折磨,让他不再去思考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忠奸善恶。那些东西,都太遥远,也太奢侈了。
活下去,向南走,走到那个神秘道士口中的“因果所在”,去看一看自己这条烂命的尽头到底藏着个什么东西——这,便是他如今唯一的、近乎本能的执念。
行至沂蒙山麓的一处拐角,前方出现了一座破败的驿站。几缕炊烟,在阴雨中懒洋洋地升起,又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卢九台腹中一阵绞痛,那是饥饿的信号。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了些,向那驿站缓缓靠了去。
还未走近,便听得一阵喧哗。只见驿站的檐下,三名身穿号衣、腰挎朴刀的官差,正围着一家人,满脸的不耐与轻贱。
那家人,一看便是逃难的。一个老者,一个妇人,还有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守着一辆堆满了锅碗瓢盆和破旧行李的板车。那老者身形瘦弱,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虽多有补丁,却依旧浆洗得干干净净,此刻正挺直了那早已不再硬朗的腰板,与官差理论。
“几位官爷,我等乃是曲阜孔氏旁支,家乡遭了流寇,这才南下投亲。路引文书,俱在此处,绝非歹人啊!”老者说着,从怀中颤巍“颤地掏出一份路引,递了过去。
为首的官差生得一脸横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拿刀鞘敲了敲那辆破车,嘿嘿冷笑道:“孔氏?少拿圣人名头来压咱家!如今这世道,流寇四起,巨鹿的乱匪才平息没多久,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奸细?这车,得查!”
说着,便有两名官差上前,作势要翻检车上的行李。
“使不得,使不得!”老妇人慌忙上前护住,哭丧着脸道,“官爷,车上都是些不值钱的家当,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那横肉官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想查也行。如今官府追查乱匪,我等兄弟日夜辛劳,也是辛苦。你们嘛,总得有点‘孝敬’,也好让兄弟们去买碗酒喝,暖暖身子,是不是?”
这已是明着索要钱财了,卢九台在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站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面无表情,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大明朝,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这些附在上面的蛆虫,又何足为奇?
他的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的他,已不是那个为民请命的卢总督了。
然而,那老秀才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皱了皱眉。
只见那老者,非但没有拿钱消灾,反而气得面色涨红,指着那官差,声色俱厉地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食朝廷俸禄,本应保境安民,竟如盗匪一般,敲诈勒索过往百姓,就不怕王法无情吗?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尔等所为,与禽兽何异!”
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官差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横肉官差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老秀才道:“王法?老东西,在这地界,咱家就是王法!还跟老子掉书袋?我呸!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脸上笑容一收,猛地一脚踹在老秀才的胸口。
老秀才闷哼一声,瘦弱的身子像一片枯叶般倒了下去,摔在泥水里。
“爷爷!”那十岁的男孩惊叫一声,扑了过去。
“老头子!”妇人也哭喊着上前搀扶。
横肉官差尤不解气,目光扫到那男孩手中紧紧攥着的一个黑乎乎的窝窝头,那是他一家人最后的口粮。他狞笑一声,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抢:“小兔崽子,这玩意儿不错,孝敬你爷爷我了!”
孩子的哭声,尖利而绝望。
卢九台一直冷漠旁观的眼神,终于在那一刻,微微动了一下。
那哭声,像一根最细的针,毫无征兆地,刺入了他那颗早已被冰封、被血痂覆盖的心脏深处,带来一丝微弱却尖锐的刺痛。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是这般年纪。若是自己战死在巨鹿,妻儿能得朝廷抚恤,想来……不,他不敢再想下去。那张“褒忠烈”的圣旨,那围上来的关宁铁骑,早已将他所有的幻想撕得粉碎。
或许,自己的妻儿,此刻也正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发出这样绝望的哭声。
他缓缓地抬起头,压得极低的斗笠下,一双眸子,如暗夜中的狼,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抢夺窝窝头的官差。
一股冰冷的、纯粹由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杀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那官差正要得手,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仿佛被什么洪荒猛兽盯住了一般,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卢九台那双凌厉的眼睛。
卢九台毕竟久居高位,又是在尸山血海中爬过来的人,岂是他小小一个差役可以比拟的?只一眼,他便如坠冰窟,手脚冰凉。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憎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能将人的魂魄都冻住的虚无。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你想干什么?”官差色厉内荏地喝道,握着刀柄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卢九台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缓缓向他们走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无形的、山一般的压迫感,让另外两名官差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这人,不好惹。
“晦气!算你们走运!”横肉官差最终还是没敢动手,悻悻地骂了一句,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进了驿站。
老秀才在妻儿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身,顾不得满身的泥水,便要对卢九台行跪拜大礼:“多谢壮士出手相助!老朽……老朽孔彰,不知壮士高姓大名?”
“不必。”
卢九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的字,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便绕过那辆破车,径直向南走去。
在他看来,方才出手,不过是心中那点早已麻木的恻隐被偶然触动罢了,算不得什么恩情。他与这一家人,萍水相逢,从此便该再无交集。
“壮士,壮士留步!”孔秀才却在后面喊着,赶着那辆破车,急急忙忙地跟了上来。
卢九台眉头一皱,脚下加快了几分。然而他有伤在身,又饥肠辘辘,竟一时也甩不掉这牛皮糖般的老秀才。
如此一前一后,走了约莫两三里路,前方出现了一座横跨在溪流之上的独木石桥。桥面是整块的青石,历经风雨,早已坑洼不平,两侧更无护栏,看着便有些凶险。
孔秀才愁眉苦脸地停下车,这板车上装着他全部的家当,重得很,想要安稳地推过这湿滑的石桥,殊为不易。他与妻子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车推上桥头。
不料,天不遂人愿。板车的一只轮子,恰好“咯噔”一声,死死地卡进了桥头与路面连接处的一道宽大裂缝里。
“坏了!”孔秀才惊呼一声。
夫妻二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脸都憋成了猪肝色,那板车却像是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那十岁的孙子也跑来帮忙,瘦小的身子使劲推着车尾,急得满头大汗。
溪水湍急,拍打着桥墩,发出哗哗的声响。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暮色四合,若是今夜宿在此地,遇上野兽或是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孔秀才的老伴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而泣。男孩的眼圈也红了,拉着爷爷的衣角,带着哭腔道:“爷爷,怎么办呀?”
孔秀才抬头望着早已走到桥对岸、正准备没入林中的那个高大背影,脸上满是希冀,却又羞于再次开口求助。
卢九台听到了身后的哭声。
他停下了脚步。
背对着那一家人,他沉默地站了很久。
最终,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过身,迈开大步,重新走了回来。
孔秀才一家见他回来,眼中顿时燃起了希望。
“壮士,老朽……”孔秀才正要开口。
卢九台却摆了摆右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走到板车侧面,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卡住的车轮。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和孔秀才一起,从后面发力推车。
然而,下一刻,卢九台的举动,却让孔家三口人,连同他们自己,都毕生难忘。
只见他侧过身,将不便的右手负在身后,然后,缓缓地,伸出了那只一直被宽大袖管遮掩着的、从未在人前使用过的左手。
他弯下腰,左手五指如铁钳般,一把抓住了那沉重的、由整根硬木制成的车辕。
他深吸一口气。
“起!”
一声低沉的、压抑的低喝,自他喉间迸发。
孔秀才祖孙三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在他们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那辆连两个成年人都推不动的、至少重愈数百斤的板车,竟被这个男人,用一只手,从那裂缝中……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仿佛他手中提起的,不是一辆装满了全部家当的沉重板车,而只是一只寻常的箱子。
就在他发力的瞬间,那宽大的袖管因手臂上抬而向后滑落了半尺,露出了他的一截手腕与前臂。
也正是这一眼,让孔秀才差点把自己的魂都吓飞了。
那根本不是人的手臂!
没有皮肤,没有血肉,而是一种深邃如墨、泛着非金非石幽光的平滑表面。在那墨色的表面上,遍布着无数道银丝般的神秘纹路,此刻,这些纹路正微微亮起,闪烁着冰冷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清辉。
一股低沉的、几不可闻的嗡鸣声,从那手臂内部传来,仿佛有什么古老的机括正在被唤醒。
定格在孔秀才眼中的,是这样一幅诡异到极点的画面: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却接驳着一只仿佛由星辰与寒铁铸就的“妖物”,用一种完全不合常理的方式,将数百斤的重物举重若轻。
真正让他们感到恐惧的,不是这股力量,而是这力量的来源——那份彻底违背了天地伦常的“非人之证”。
卢象升的动作,沉稳得可怕,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他将车轮从裂缝中提出,然后手臂一送,又将整辆车平稳地放回了路中央。
“哐当”一声轻响。
做完这一切,卢象手甚至没有去看那车一眼,便闪电般将左臂缩回袖中,并用右手死死地攥住袖口,仿佛在囚禁一个亟待挣脱的恶魔。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苍白,呼吸也微微有些急促,眼神中除了疲惫,更添了一丝深深的自我厌恶。
他转身,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过了桥,很快便消失在了对岸的密林里,只留下孔家三口,如同三尊石雕,呆立在桥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春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敲打着林间的树叶。
山中一座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破庙里,一堆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噼啪作响。
卢九台抱着双臂,靠在一根落满了灰尘的梁柱上,闭目养神。他的斗笠依旧没有摘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而在他不远处,孔秀才一家人,正围着另一堆小小的火堆,烤着身上湿透的衣物。那辆板车,就停在庙门口,堵住了大半个入口。
日暮时分,他们终究还是追上了这位沉默的“恩人”,并发现他也在这座破庙中避雨。
孔秀才犹豫了许久,终于端着一只破碗,里面盛着小半碗热气腾腾的菜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卢九台面前。这是他们仅剩的口粮,用那孩子的窝窝头和路上采的野菜熬成的。
“壮士……不,恩公。”孔秀才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今日若非恩公两番援手,我一家老小,只怕……这碗薄粥,不成敬意,还请恩公暖暖身子。”
卢九台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那碗浑浊的菜粥,又看了看火堆旁那个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男孩。他没有拒绝,伸出右手,接了过来。
他没有喝,只是将那破碗捧在手心,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庙内一时无话,只有雨声和火烧木柴的声音。
孔秀才见他不说话,便自己找起了话头,开始痛陈起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他抱怨流寇四起,烧杀抢掠,将他的家乡毁于一旦;他又抱怨官府腐败,税负沉重,官差如狼似虎,比流寇更甚。
说到最后,这位潦倒的读书人,眼中却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光。
“唉,如今这世道,烂到了根子里。只盼着朝中能再出一位像卢象升卢总督那样的忠臣良将,手握天兵,重整朝纲,将那些该死的鞑虏、该杀的流寇、该剐的贪官污吏,都扫个干干净净!到那时,圣天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我大明,定能拨乱反正,重现朗朗乾坤!”
火光跳动,映着他那张充满期盼的脸。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在他提及“卢象升”这个名字时,对面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捧着碗的右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庙内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一阵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一个沙哑、冰冷的声音,从斗笠下幽幽地传了出来,打断了老秀才的慷慨陈词。
“倘若……”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那位卢总督,没有死。但他麾下的兵马,却被自己人出卖,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他效忠的朝廷,当做乱匪一般,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老先生,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你来告诉我,这个时候,他该忠于那个要杀他的君,还是该忠于他自己那条贱命?”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小的破庙中炸响。
孔秀天闻言,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指着卢九台,嘴唇哆嗦着:“你……你……你这壮士,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天经地义!卢总督乃是国之干城,忠烈千秋,岂容你这般……这般污蔑构陷!你……”
他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在他那早已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君就是天,臣就是地,无论君父如何,做臣子的,都绝不能有半分不臣之心。
卢九台缓缓抬起头,斗笠的阴影下,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无声的、比哭还难看的嘲弄。
他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自己方才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这个问题在这数月间的日日夜夜中不断的煎熬着、追问着他。
他没有答案。
后半夜,雨势更大了。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从破庙四处漏风的墙壁和窗洞灌进来,将那两堆篝火吹得明灭不定。孔秀才一家三口早已挤在一起,沉沉睡去。
卢九台却毫无睡意。
孔秀才白日的那番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他闭上眼,这被鞑子、流寇和天灾肆虐的天下,那张“褒忠烈”的圣旨,高起潜那张没有温度的脸,还有同袍弟兄们临死前不甘的眼神,便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反复上演。
一股烦恶的燥意,从心底升起,教他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左臂那熟悉的、跗骨之蛆般的阴寒,再次毫无征兆地加剧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寒气如同一千一万根钢针,在他的经脉中疯狂攒刺。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是那些纠缠不休的幻象。无垠的星海,流光溢彩的城市,巨大的、没有瞳孔的眼眸……还有那首仿佛直接在灵魂中响起的、非人间的歌声。
他抱着左臂,蜷缩在梁柱的阴影中,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砰!”
一声巨响,破庙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狂风整个掀开,重重地摔在地上。
风雨倒灌而入,将火堆吹得只剩下几点微弱的火星。
卢九台猛地睁开眼,那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意识到,这风声中,夹杂着一些不属于自然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他心中一凛,顾不得身体的剧痛,目光扫向庙门口。只见风雨中,几个模糊的人影,手持着明晃晃的兵刃,正鬼鬼祟祟地向庙内摸来。
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孔秀...才一家来的?
他来不及细想。若在此地动手,必然会惊醒、甚至连累那无辜的一家人。
一念及此,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一个翻身,从破庙后墙一个高处的破洞中,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
庙后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不远处,有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卢九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井边,想也不想,便翻身跃入其中,将身形彻底隐藏在黑暗里。
他刚一藏好,那几个人影便冲进了庙中。只听得一阵翻找和低声的咒骂,似乎并未发现目标。
“妈的,人呢?那老秀才明明说他往这边来了!” “会不会是听见动静跑了?”
“头儿,你看,这火堆还是热的,人肯定没走远!搜!”
是之前那伙官差!他们回来报复了,而且还从孔秀才那里问出了自己的行踪。
卢九台心中掠过一丝寒意。他倒不是怕这几个地痞般的官差,而是为那老秀才感到一阵悲哀。一个满口“礼义廉耻”的读书人,在暴力的威胁下,竟也如此轻易地就出卖了才救过他性命的恩人。
这个世道,真的还有值得相信的东西吗?
他靠在冰冷的井壁上,听着头顶传来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心中最后那点残存的温度,也似乎随之熄灭了。
手臂的剧痛与寒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啊……”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极度的痛苦,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体顺着井壁滑坐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迅速模糊,那些星海的幻象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或许……就这么死了,也好。
就在这半昏半醒之间,他出于一种本能的、想要发泄痛苦的冲动,猛地抬起右手,狠狠一拳,砸在了身旁的井壁之上!
“咔嚓!”
一声脆响。
被他击中的那块井壁,并非坚硬的砖石,而是一块早已被青苔和泥土覆盖的石板。这一拳之下,石板应声碎裂,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卢九台一愣,神智稍稍清醒了些。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只觉得豁口之内,别有洞天。他用力一扒,更多的碎石和泥土脱落,露出了后面更大片的、坚硬而平整的石壁。
一道微弱的光,从头顶的井口斜斜地照了下来,恰好落在那片新露出的石壁上。
卢九台的目光,瞬间被石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痕迹吸引了。
那不是天然的纹路。
是文字,和图形!
他强忍着不适,凑近了仔细看去。那些图形,是一些极其古怪的人体经络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一条条他闻所未闻的运行路线,其诡异和复杂程度,远超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内功心法。
而在图形旁边,则用一种极其凌厉、力透石壁三分的笔法,刻着一行行蝇头小字。
那字迹,不像是用刀剑所刻,倒像是用某种更坚硬、更锋锐的东西,直接在岩石上“写”出来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滔天的愤怒、不甘与深入骨髓的绝望。
卢九台的目光,落在了那开篇的第一行字上。
【崇禎元年,余于泰山之巅,观日出,天降流火,击我身躯,断我一臂。原以为必死,醒转后,左臂竟失而复得,然,此臂非我之臂,乃天外魔物也……】
轰!
卢九台的脑中,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那只正散发着阴寒之气的左臂,又抬头,看向石壁上那触目惊心的文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断臂……失而复得……非我之臂……天外魔物……
这……这写的,分明就是他自己!
不,不对!崇祯元年?那是十一年前!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贪婪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下面看去。
【……此物不死不灭,与我血肉相连,日夜以寒毒侵我骨髓,魂魄不得安宁。余遍访名山,求仙问道,皆言此乃不治之症。余耗尽毕生所学,创此“镇魔录”,以求反向推演其经络,寻其破绽,或能觅得一线生机,苟延残喘。然,此物逻辑非人,其力源自九天星辰,穷极变化,非人力所能抗衡。余大限将至,留此心血于绝境,若后世有与我同遭此厄者,或可鉴之,免蹈我覆辙……切记,月华之下,其性最烈,慎之,慎之!】
卢九台浑身剧震,手脚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自己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遭遇这种“妖法”的怪物!
原来,早在十一年前,就有一位与自己命运相同的“前辈”,在这里,留下了他用生命换来的、最后的经验!
一种难以言喻的、跨越了岁月的“同病相怜”之感,瞬间击溃了他心中所有的防线。他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感到自己是个被天地遗弃的怪物。
那是一种找到了同类的、巨大的慰藉。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些图形和文字上,将上面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一般,狠狠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这不是什么武功秘籍。
这是……一份来自十一年之前的、另一个绝望者的求生指南。
井口,风雨依旧。
井底,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卢九台看着石壁,再看看自己那只冰冷的、在黑暗中似乎泛着微光的左臂,心中所有的迷茫、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都被一个全新的、无比强烈的念头所取代。
他要活下去。
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这个不知名的“前辈”。
他要看看,这所谓的“天外魔物”,这被称作“神之器”的东西,这纠缠着他的“天命”,其尽头,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