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妖邪辨·机使临(2)

夜,愈发深沉。

鬼市的喧嚣,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浓雾隔绝在外,传到云台观的后殿,已只剩下模糊的嗡鸣,如同夏夜远处池塘里的蛙声,虽在耳边,却扰不了心神。

卢九台将那只空了的粗陶碗轻轻放在桌上,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仍旧缩成一团的少女。他没有多言,只是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他必须在其他势力动手前,先一步看清那所谓的“白莲圣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的身法,早已在尸山血海中磨练得炉火纯青,既有沙场武将的大开大阖,又有斥候刺客的敛息潜踪。只见他几个起落,便如一片被夜风吹起的枯叶,悄然无声地攀上了三清殿那高耸的屋脊,又如一只夜枭,栖身在殿顶最高的一根横梁之上。

他收敛了全身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绵长微弱,与梁上那厚厚的积尘、那交错的蛛网,融为了一体。只有那双曾阅尽千军万马的锐利眸子,穿透尘埃与昏暗,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殿内,并非空无一人。

三清殿,早已没有了三清。殿内那三尊巨大的神像,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坍塌倾颓,泥塑的表皮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糟朽的木骨,仿佛三具巨大而丑陋的骨骸。唯有那三个空荡荡的、积满灰尘的莲花宝座,依旧端坐高台,仿佛三只凝视着虚空的巨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苍凉。

宝座之下,十余名身着同样青布衣衫的男女,正以一种奇特的阵型,跪伏在地上。他们神情肃穆,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仿佛即将见证的,是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神迹。他们每一个人的姿势都一丝不苟,便如最虔诚的苦修士,在等待着神启的降临。

一股淡淡的、宛如兰麝混合着某种异域香料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这香气,初闻时有凝神静心之效,可若细细分辨,便能察觉到在其深处,藏着一丝能勾起人心底最原始欲望的、微不可察的魅惑。

卢九台心中一凛,他知道,正主,要来了。

殿后的偏门,被无声地推开,像是有一阵风吹过。

一个身影,缓缓步入殿中。

那一瞬间,连殿梁上因风吹而微微颤动的尘埃,似乎都为之静止了一瞬。

来者,是一名女子。

她身着一袭素白得不染纤尘的广袖长裙,裙摆拖曳在地,悄然无声,宛如将九天之上的月光剪裁下来,披在了身上。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只用一根最寻常不过的木簪松松地绾着,更衬得她那截露出的颈项,宛如白瓷,修长而优美。

她的脸上,覆着一片洁白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卢九台一生之中,见过骄横的公主,见过妩媚的歌姬,也见过端庄的诰命夫人,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眼神,清冷如九天之上的秋水,沉静如千年不化的寒潭。当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黑暗的角落时,卢九台竟产生了一种自己所有心思都被其洞穿的错觉。那眼神里,没有少女的娇羞,没有俗世的欲望,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俯瞰众生的疏离与神圣。

她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尊行走在人间的、拥有生命的玉雕。

然而,真正让卢九台这样心如铁石的男人心神为之一震的,是她的脚。

她竟是赤足。

在这积满灰尘、冰冷粗糙的破败道观中,这样一双不染尘埃的玉足,便如雪地里开出的一朵红莲,形成了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强烈反差。那双脚,完美得不似凡物。脚踝纤细,足弓优美,每一根脚趾都如同最温润的白玉雕琢而成,圆润而饱满。

凌波微步,玉足生尘。

她每一步踏出,都轻柔得像猫,足尖与地面接触,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份圣洁,与那份赤裸,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了禁忌的美感,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心跳也随之漏跳一拍。

她走到大殿中央,跪伏的信徒们发出了压抑的、如同潮水般的吸气声,头埋得更低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亵渎。

她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

殿内,陷入了极致的寂静。静得,连角落里油灯的灯芯被烧得“哔剥”一响,都清晰可闻。

然后,她启唇。

没有惊天动地的咒语,没有故作玄虚的祷告。

她开始歌唱。

那不是任何一种卢九台所能理解的歌。没有词,没有调,不合宫商角徵羽中的任何一律。

那歌声,初起时,如同一缕自九幽深处升起的、冰冷的青烟,空灵、飘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悲伤,仿佛在为一个早已逝去的世界,唱着最后的挽歌。

跪伏的信徒们,开始跟着这歌声,无声地落泪。那不是痛苦的泪,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悲悯所击中后,灵魂得到洗涤的、解脱的泪。他们的身体随着那歌声微微颤抖,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卢九台屏住了呼吸,他高大的身躯在横梁之上,竟也为这歌声所动,微微一僵。

因为,就在那歌声响起的瞬间,他脑海中那困扰他、折磨他无数个日夜的、意义不明的“幻听”,竟如找到了归宿的游子一般,与这殿中的歌声,完美地、一分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就是它!

就是这首歌!

一股剧烈的震撼,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四肢百骸。他那只冰冷的左臂,竟也在这一刻,不再散发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反而传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洋洋的舒泰之感。仿佛干涸多年的河床,终于等来了第一滴甘霖。但这感觉非但没让他心安,反而让他更加警惕。这只一直以寒毒折磨他的‘魔物’,为何会因这女子的歌声而感到‘喜悦’?这两者之间,究竟是敌是友,还是……本就是一体?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白衣女子,眼神中第一次充满了惊疑与骇然。

她……到底是谁?她唱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卢九台心神巨震之际,殿中的歌声,陡然一变。

那歌声,不再悲伤,不再空灵,反而变得高亢、激昂,如同冰河解冻,万马奔腾!又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第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充满了不屈的、要撕裂一切枷锁的意志!

信徒们的泪水瞬间蒸干,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狂热与战意。他们纷纷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要为眼前这位“圣女”献出一切的决心,仿佛下一刻便是刀山火海,他们也再无畏惧。

那白衣女子的双足,也随着这激昂的歌声,开始踩踏出一种玄奥而有力的步法。她的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足尖的点地,都仿佛踏在了天地的脉搏之上,带动着整个大殿的气场都在随之共鸣。白裙翻飞,黑发飘舞,她像一位临阵的战争女神,又像一个孤独的舞者,在用自己的生命,呼唤着某个沉睡的、伟大的存在。

卢九台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被眼前这幕充满了原始生命力与神圣之美的景象,彻底攫住了心神。他一生戎马,见过朝堂的威严,见过沙场的惨烈,也见过无数奇人异士,却从未见过任何一种力量,能像这歌声一般,如此直接地、不讲道理地,撼动人的灵魂。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

就在这歌声达到最高潮,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灵魂的洗礼中,警惕性降到最低的瞬间。

异变,陡生!

没有一丝风声。
没有半点预兆。

四道黑影,如同自虚空中渗透而出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大殿的四个致命角落。

共四人。两人如同壁虎般,倒悬在卢九台身下的横梁两端;另外两人,则鬼魅般地,从那两尊坍塌神像背后最深沉的阴影里,缓缓“浮”现。

他们的出现,是如此的突兀,又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卢九台这样的从尸山血海中磨炼出的警觉,也只是在他们现身的那一刹那,才猛然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致命寒意!

他们身穿一种深黑色的劲装,材质非丝非麻,在昏暗的火光下,竟不反射任何光芒,仿佛能将光线都吸收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仿佛白瓷烧成的面具。

他们,就是那山羊胡口中的——天机府,观星校尉!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一种冰冷的、机关般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仿佛一张无形的蛛网,已然收紧。

下一刻,他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