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雨停了。
苏楠是被冻醒的。窗户没关严,晨风湿冷地灌进来,贴在墙上的旧报纸被吹得簌簌作响,像谁在耳边低语。她挣扎着坐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肩膀——昨晚回来得太晚,湿衣服没来得及换就倒在了床上,此刻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房间里暗沉沉的。她摸索着开了灯,昏黄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中央,线绳上挂着的几颗塑料星星晃了晃,是她刚搬来时从夜市淘的。二十平米的空间被隔成了两半,外面是小小的会客区,摆着一张掉漆的木桌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她画了一半的画布;里面是卧室,一张单人床占去了大半位置,床尾的行李箱敞着口,露出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
最显眼的是墙上的画。不是她自己的作品,而是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印刷品——莫奈的睡莲、梵高的星空、还有一幅不知名画家画的老街,画里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和鸽子巷倒有几分像。这些剪报被她用透明胶带贴满了整面墙,像一片拼凑起来的梦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腹上沾着干涸的颜料,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铅灰色。这双手算不上好看,关节有些粗,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小时候在老巷里追一只流浪猫,被碎玻璃划的。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她摸出来看,屏幕亮着,显示早上六点半。是一条银行发来的短信,提醒她尾号4217的储蓄卡余额还有237.5元。
苏楠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几秒,忽然觉得喉咙发紧。离交房租还有两天,237块,连零头都不够。她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忽然想起昨晚那把伞。
伞被她靠在门后,黑色的伞面已经晾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光泽。她走过去拿起来,伞柄还是温润的木质,上面的藤蔓暗纹在指尖划过,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伞骨很结实,轻轻一撑就“啪”地张开,伞面大得能遮住两个人,布料厚实,摸起来像某种防水的绸面。
这把伞,一看就不便宜。
苏楠对着伞面照了照,里面映出她苍白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她想起陆晚的样子,西装革履,气质矜贵,像从财经杂志上走下来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鸽子巷?还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他的话像一片羽毛,在她心里轻轻搔着。她甩了甩头,把伞收起来放进柜子最底层——这样的人,大概只是偶然路过,那句话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她没必要放在心上。
洗漱完,她从帆布包里翻出那三幅被退回来的画。画框是她自己做的,用捡来的旧木条钉的,边缘还带着毛刺。她把画摊在桌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看——第一幅画的是鸽子巷的清晨,雾蒙蒙的,巷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第二幅是她租住的这间小屋的窗户,窗台上摆着一盆蔫了的绿萝;第三幅最特别,画的是一面斑驳的墙,墙上有个小小的信箱,信箱上用红漆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苏”字。
这是她画得最用心的一幅。那个信箱在鸽子巷的深处,早就锈得打不开了,据说是几十年前一个姓苏的老人钉的。她第一次看到时,觉得那红色的“苏”字像朵倔强的花,在灰扑扑的巷子里格外扎眼。
“太静了,太慢了……”李经理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苏楠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里的信箱,指尖触到粗糙的画布纹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学画十年,从福利院的美术课开始,到后来打零工攒钱报培训班,再到现在守着这方寸之地画画,支撑她走下来的,不就是这份“静”吗?
可现实是,“静”换不来房租,换不来面包,甚至连被认可都做不到。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接着是邻居张大妈的大嗓门:“小王!你那破自行车能不能别放我门口!挡着道了不知道吗?”
苏楠叹了口气,把画小心地卷起来,塞进床底下的纸筒里。她换了件干净的灰色卫衣,套上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打算出去找点活干。她平时除了画画,也在附近的快餐店打零工,时薪15块,勉强够糊口。可昨天店长发微信说,店里最近生意不好,暂时不用兼职了。
走出门时,张大妈正叉着腰跟一个年轻小伙子吵架,小伙子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嘴里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脚一蹬,车链子“咔哒”一声掉了。
苏楠低头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刚走到巷口,就看到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正踮着脚往树干上贴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张招聘启事,A4纸打印的,上面用加粗的字体写着:“急招美术老师,要求:有绘画基础,耐心细致,薪资面议。”
下面还印着地址:城南路88号,“晚星艺术中心”。
苏楠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知道城南路,那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沿街都是高楼大厦,和鸽子巷简直是两个世界。而“艺术中心”这四个字,对她来说,更是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那张招聘启事拍了张照。工装男人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骑上停在路边的电动车,突突突地开走了。
老槐树上还挂着昨晚没化完的雨滴,风一吹,落在她的颈窝里,凉丝丝的。她看着手机屏幕上“晚星艺术中心”那几个字,忽然想起昨晚陆晚说的话——“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不会这么巧吧?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开。陆晚那样的人,怎么会和一家艺术中心扯上关系?再说,就算真有关系,人家招的是美术老师,她这种连画廊都卖不出去画的人,又怎么够格?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福利院的刘阿姨打来的。苏楠赶紧接起,声音放软了些:“刘阿姨。”
“小楠啊,吃饭了没?”刘阿姨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跟你说个事,院里那个美术班的老师家里有事,得请两个月假,你看……”
苏楠心里一紧。福利院的美术角是她以前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十几个和她小时候一样的孩子,她偶尔会去教他们画画,算是尽点心意。可现在……
“阿姨,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福利院经费紧张,根本付不起工资,刘阿姨打电话来,不过是实在没办法了。
“哎呀,我知道你难。”刘阿姨在那头笑了笑,“不用你白来,院里最近收到一批捐赠的文具,有几盒进口颜料,我给你留着?”
苏楠鼻子忽然有点酸。她小时候在福利院,最盼的就是刘阿姨偷偷塞给她的那半截蜡笔。“……好,我去。”她说,“今天下午就过去。”
挂了电话,她抬头看了看天,云层薄薄的,太阳躲在后面,偶尔露出一点微光。她转身往回走,打算先回家拿几支用得顺手的画笔,刚走到巷口第二家,忽然看到那家平时总关着门的杂货铺,今天居然开了。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瘸腿的老爷爷,平时很少开门,据说年轻时是个木匠。苏楠路过时,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就这一眼,让她顿住了脚步。
铺子里的货架上,摆着一把黑色的伞。
不是普通的伞,伞柄是温润的木质,上面刻着细密的藤蔓花纹,和昨晚陆晚给她的那把,一模一样。
苏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推开门走进去,店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老爷爷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拿着一把小刀削着什么,看到她进来,抬了抬眼皮:“要买东西?”
“爷爷,”苏楠指着那把伞,声音有些发紧,“那把伞……”
老爷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悠悠地说:“哦,那个啊,昨天晚上一个年轻人放这儿的,说要是有个叫苏楠的姑娘来问,就把这个给她。”他说着,从旁边的木盒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信封,递给她。
信封是米白色的,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上面用钢笔写着三个字:苏楠亲启。字迹清隽有力,和陆晚的人一样,带着种沉静的气质。
苏楠接过信封,指尖有些发颤。她捏了捏,里面似乎装着一张卡片。“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样?”
“挺高的,穿西装,看着像个有钱人。”老爷爷削着手里的木头,头也不抬地说,“昨晚雨那么大,他就站在门口等,伞都没撑,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倒把这把伞收得好好的。”
苏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想起昨晚陆晚露在雨里的半边肩膀,想起他递伞时掌心的温度。
“他还说什么了吗?”
“没说啥,就说让你看看信封里的东西。”老爷爷把削好的木头放进盒子里,拍了拍手,“对了,他还问了句,你是不是还在画那条巷子里的老信箱。”
苏楠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那个信箱,她只画过一次,就是被画廊退回来的那幅,除了李经理,根本没人见过。陆晚怎么会知道?
她捏着信封,转身走出杂货铺,阳光忽然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她走到老槐树下,找了个干净的石墩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里面果然是一张卡片,不是普通的名片,更像是一张精心设计的邀请函。卡片是米白色的,边缘烫着一圈细细的金边,正面印着“晚星艺术中心”的logo,是一颗弯弯的星星,下面写着一行小字:诚邀苏楠女士担任特邀画师,合作详情面谈。
背面有一个地址,正是城南路88号,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以及一行手写的字:
“我看过你的画,包括那幅信箱。下午三点,艺术中心见。——陆晚”
苏楠握着那张卡片,指尖微微发颤。卡片的纸质很好,摸起来滑滑的,带着一种淡淡的墨香。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卡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颗烫金的星星,像真的在闪烁一样。
她忽然想起自己画的那幅信箱,画里的红漆“苏”字,在灰扑扑的巷子里,也像一颗倔强的星星。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下午三点,我在艺术中心等你。陆晚。”
苏楠抬头望向巷口外的方向,那里车水马龙,阳光正好。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卡片,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张237块余额的银行卡,忽然觉得,那237块,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
也许,真的该去见见他。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转身往家走。脚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踩在一串未完成的音符上。巷口的老槐树下,那张招聘启事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晚星艺术中心”那几个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