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诏狱最深处的重刑牢房,空气带着铁锈与陈血的腐朽气味,只有墙壁上幽蓝的鲛油灯跳跃着,映照出扭曲的光影。冰冷的石砖地面,此刻被泼洒的冷水浸透,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王氏被两名彪悍的缇骑死死按着跪在泥水里,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已散乱不堪,珠翠掉了一地,华贵的锦缎衣衫浸透了泥浆和脏水,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因过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肥硕身躯。冷水顺着她惨白浮肿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神涣散,像是被彻底抽走了魂魄。
“冤枉……冤枉啊大人……”她徒劳地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是被逼的……都是那赵珩……”
裴铮端坐在审讯主位上,如同深渊寒潭,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他并未看王氏,冰冷的目光锁在刚刚被冷水泼醒、因手腕剧痛而蜷缩在地的沈崇礼身上。
沈崇礼的状态更是凄惨。他的左手腕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弯曲,那是方才一名缇骑“不小心”踩踏所致,剧痛让他涕泪横流,脸色灰败得如同坟墓里的尸骸。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断骨的剧痛,眼神惊恐绝望地扫过面无表情的裴铮,扫过那堆令人胆寒的刑具,最终定格在王氏那张崩溃的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怨毒。
“沈卿月,”裴铮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如同冰锥落地,清晰刺骨,“你的‘好’伯父伯母,似乎需要一点……提醒。”
沈卿月站在裴铮身旁的阴影里,如同一株在风雪中倔强绽放的寒梅。她身上的粗布囚服早已换下,此刻穿着一套干净利落的玄色劲装,是裴铮手下亲随的制式,衬得她身姿挺拔,脸上虽仍有几分疲惫的苍白,但那双凤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冷静的仇恨火焰。
她没有丝毫犹豫,向前一步。冰冷的石地寒气透过薄薄的靴底传来,每一步都踏在王氏和沈崇礼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王氏。”沈卿月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王氏的抽泣,“看着我。”
王氏下意识地抬眼,对上沈卿月那双冰冷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顿时如同被毒蛇盯上,猛地打了个寒颤,尖叫着又想缩回去:“鬼!你是鬼!别过来!”
沈卿月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俯视着她,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尖针:“我娘的死,非是寻常急症,对吧?”
王氏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收缩!
“那碗燕窝羹里的‘黄泉引’,味道如何?”沈卿月逼近一步,声音放得更轻,却如同重锤砸在王氏心上,“慢性毒药,无色无味,久服则脏腑衰竭而亡,表面却只似风寒入体……这等阴毒手段,王夫人,你用得可还顺手?”
“不……我没有!你血口喷人!”王氏尖厉地否认,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眼神疯狂闪烁,充斥着极致的恐惧。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连沈崇礼都不知道具体手段!她怎么会……
沈卿月不再看她,目光转向地上因剧痛和极寒而瑟瑟发抖的沈崇礼:“大伯父。”
沈崇礼惊恐地抬起头。
“你书房那本‘珍本’《山河舆志》,”沈卿月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沈崇礼瞬间如坠冰窟,“夹层里那张北疆三镇烽燧守备轮换的旧图,还在不在?”
沈崇礼的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死白,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如同濒死的鱼!那是他早年利用职务之便偷偷誊抄的!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也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死证!他私藏多年,从未示人!沈卿月怎么会……
“还有,”沈卿月微微歪头,像是在回忆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在城南‘翠玉阁’养的那个外室柳氏,替你生的那个儿子……快满周岁了吧?真是白白胖胖,可爱得很。”
“噗——!”沈崇礼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难以置信。这是他瞒着王氏动用府库银子偷偷置办的产业,是他最大的秘密和寄托!柳氏的存在,连他最亲近的心腹都不知道!她……她简直就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恶鬼!
“啊——!!!贱人!小贱人!你不是人!你是恶鬼!是地狱里的恶鬼啊!!!”王氏目睹沈崇礼濒死的惨状,听着沈卿月嘴里吐出的一个个足以将她碾碎的秘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轰然崩塌!她发出了凄厉到非人的尖嚎,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涕泪横流,状若疯癫,“我说!我全都说!是赵珩!是赵珩那个魔鬼逼我们的!我们不做,他就要杀我们全家啊!!!”
沈崇礼也彻底崩溃,涕泗横流,不顾断腕剧痛,额头用力砸在冰冷的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饶命!指挥使大人饶命啊!都是赵珩……他许我工部侍郎之位,许诺事成之后保我沈家一门富贵……通敌的信是他给的!阿史那浑的联系方式也是他给的!兵部的消息……也是他让我们透出去的……我们是鬼迷心窍!我们是猪油蒙了心啊……”他语无伦次,将赵珩如何威逼利诱,如何一步步构陷沈崇山的详细经过,夹杂着哭嚎和求饶,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他不敢再有丝毫隐瞒,沈卿月那双眼睛,让他觉得没有任何秘密能藏得住。
裴铮面无表情地听着,深邃的眼底掠过冰冷的杀机。旁边的文书运笔如飞,记录下每一个字词。
“画押。”裴铮冷冷吐出两个字。
早已准备好的供状被推到烂泥般的沈崇礼和王氏面前。两人颤抖着用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在文书强有力的指引下,按上了鲜红的手印。两张扭曲的纸,承载着背弃血脉、构陷忠良的滔天罪孽。
“带下去,严加看管。”裴铮挥手。
王氏和沈崇礼如同两条死狗被拖走,绝望的哭嚎在幽深的甬道里回荡,越来越远。
审讯室恢复了死寂。只有鲛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裴铮的目光终于落在沈卿月身上。方才她逼供时展现出的那份洞彻人心、精准狠戾的锋芒,与此刻她安静立于光影交界处的沉静,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你如何得知这些?”裴铮的声音低沉,带着探究。王氏下毒的隐秘手法?沈崇礼夹层地图的存在?甚至连他藏得如此隐秘的外室和私生子……这绝非一个深闺少女所能触及。尤其是她那份掌控人心的精准与冷酷,绝非寻常。
沈卿月抬起眼,迎上裴铮审视的目光。那双凤眸深处,是历经生死淬炼的冰封湖面,幽深难测。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平静地说道:“王氏恨透了家母,家母的存在,是她心头拔不掉的刺。至于沈崇礼……一个懦弱无能却又贪婪成性的人,总会为自己留下退路,也总会有几处见不得光的角落。”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彻骨的了然:“恨意与贪婪,是撬开他们嘴巴最好的楔子。我所做的,不过是把楔子钉得更深一些。”
裴铮深深地看着她。这个解释看似合理,却又不足以完全解释她那近乎妖异的洞察力。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人性丑恶的熟稔。
就在这时,审讯室厚重的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缇骑大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紧绷,“指挥使大人!缉拿赵珩的兄弟回报,赵珩……不在府中!其府内管事称,两个时辰前,赵珩接到宫中急召,匆匆入宫了!”
裴铮眼神骤然一厉!一股无形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
宫中急召?这个时间点?
沈卿月的心也猛地一沉。赵珩入宫了?!这绝非巧合!必然是宫中有人察觉到了北镇抚司的行动,在为他通风报信,甚至……提供庇护!这潭浑水的深度,远超她的预判!赵珩背后的势力,比他显露出来的更加庞大!
“他去了哪个宫?”裴铮的声音冷得掉渣。
“直入……永寿宫!”缇骑的头垂得更低。
永寿宫?!
裴铮霍然起身!玄色麒麟服的衣摆带起一阵劲风。永寿宫,乃是当朝贵妃——丽贵妃的寝宫!丽贵妃膝下虽无皇子,但圣眷优渥,其父兄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其兄长,领侍卫内大臣宇文拓,掌控着拱卫皇城的禁军!
赵珩竟然躲进了丽贵妃的宫中!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丽贵妃一族,也早已被赵珩勾结,甚至是幕后更大的推手?!形势急转直下!赵珩一旦得到贵妃庇护,短时间内北镇抚司根本无法强行拿人!而时间……正在飞速流逝!距离午时行刑,只剩下不足三个时辰!
裴铮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一股压抑的雷霆风暴在他眼中凝聚。他猛地转向沈卿月,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沈卿月!”
沈卿月心领神会,向前一步,脊背挺得笔直:“民女在!”
“你方才说,欲彻底扳倒赵珩,还需一物?”裴铮的目光锐利如刀,几乎要切开沈卿月的表象,直刺灵魂,“是何物?此刻在何处?”
石室冰冷,鲛灯幽蓝。沈卿月清晰地感受到裴铮身上传来的巨大压力,以及那隐藏在风暴边缘的、唯一的一线生机。
她没有丝毫退缩,迎着裴铮的目光,清晰而快速地吐出一个地名和一个物件:
“赵珩的秘密别院,揽月轩!地下密室最深处,有一暗格,内有他与北狄左贤王来往的真正亲笔信函!非副本,而是……正本!其上必有双方印鉴,以及……”她声音微顿,加重了筹码,“一份记录着他们如何利用幽州布防图漏洞,策划劫掠过冬粮饷的详细行军路线图!此乃铁证中的铁证!”
裴铮瞳孔骤然收缩!正本!路线图!
“你如何得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审视。
沈卿月毫不回避,语速飞快:“民女曾在赵珩一次酒后失态时,听他得意炫耀过揽月轩是他最安全的‘藏宝地’,连他父亲都不知道!他曾无意提及密室暗格,并显摆过一份‘足以翻天’的信函。结合沈崇礼的供词与他平日行径,民女确信,此物必藏于彼处!”
她迎着裴铮审视的目光,眼神灼灼如焚:“指挥使大人!贵妃宫闱难入,但赵珩别院,北镇抚司可查!此乃最后机会!唯有拿到这份正本铁证,连同沈崇礼夫妇供词、银箔印痕,形成铁证链,直呈御前,方能一举钉死赵珩!方能……救下沈家满门忠烈!时间……真的不多了!”
裴铮死死地盯着沈卿月,眼中精光爆闪,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丝隐秘。那别院之名“揽月轩”,以及她描述密室暗格细节的语气……太过笃定!绝非仅仅源于酒后失言的推测!这个少女身上的谜团,越来越深,深得令人心悸!
然而,那“正本”二字,那“行军路线图”,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作为北镇抚司指挥使的职责与敏锐之上!这确实是足以翻盘、足以钉死赵珩、甚至牵连出更大黑幕的致命一击!更是救下沈家、还忠良清白的唯一契机!
时间!午时的刀锋,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好!”裴铮猛地一拍桌案,紫檀木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凛冽杀机!
“来人!”
“在!”门外肃立的缇骑齐声应诺,杀气冲霄!
“即刻集结所有星夜能调动的缇骑!目标——揽月轩!”
“通知衙门内精通机关消息的好手,全部随行!”
“封锁揽月轩方圆三条街!任何人不得出入!靠近者,视为同党,格杀勿论!”
“你,”他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钉在沈卿月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随行!带路!”
幽蓝的灯光将沈卿月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纤细,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韧。午时将至前的最后一场风暴,即将在赵珩的秘密巢穴——揽月轩,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