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德府城从未有过如此喧腾的夜。
朱府那象征着几代豪奢与威权的朱漆大门,此刻轰然洞开,再无家丁把守。门楣上“积善传家”的鎏金匾额歪斜着,映着府内冲天的火光与鼎沸的人声,显得讽刺而狰狞。无数火把汇成蜿蜒扭动的光龙,从大门涌入,贪婪地舔舐着这座盘踞城西多年的巨兽府邸。
粮仓是第一个被攻陷的堡垒。沉重的仓门被粗壮的圆木撞开,里面堆积如山的陈粮散发出浓烈的、令人眩晕的谷物香气。这香气,在经年累月的饥饿记忆催化下,瞬间点燃了人群最原始的疯狂。饥民们像决堤的洪流涌入,粗粝的手掌插入黄澄澄的粟米、白生生的米粒、甚至带着壳的麦子中,捧起来,贪婪地嗅着,塞进嘴里干嚼,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和满足的嚎叫。有人脱下破烂的衣衫,奋力兜起粮食,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脸上是扭曲的狂喜。粮仓外,更多的人在争抢,推搡,咒骂,甚至为了一捧撒落在地的米粒扭打在一起。火光下,一张张被饥饿折磨得脱了形的脸,此刻被贪婪和暴戾占据,形同鬼魅。
库房次第被砸开。绫罗绸缎被粗暴地撕扯、践踏;精致的瓷器在争抢中碎裂,发出清脆的死亡之音;沉重的铜钱串被扯断,钱币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引来无数人俯身疯抢。朱家女眷惊恐的尖哭、孩童撕心裂肺的哀嚎、家丁绝望的求饶,混杂在劫掠者的狂笑与怒吼中,奏响了一曲末世狂欢的悲歌。昔日幽深雅致的庭院,此刻成了修罗场。名贵的山石被推倒,花木被踩踏,池水被搅浑,漂浮着被丢弃的杂物和不知谁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的香气、织物的霉味、铜钱的金属腥气、以及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王老栓站在朱府正堂的台阶上,佝偻的腰似乎挺直了几分,但脸上毫无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大难临头般的恐惧。他嘶哑着嗓子,徒劳地呼喊着:“别抢了!别打了!李秀才说了,按人头分粮!人人有份啊!”但他的声音如同投入狂涛的小石子,瞬间被淹没。
李轩没有参与这场疯狂的盛宴。他独自一人,伫立在朱府最高处的藏书楼顶。夜风带着血腥和焦糊味,吹拂着他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脚下是地狱般的喧嚣与火光,映亮了他半边沉静如水的脸庞。他的眼神,穿透这片混乱的狂欢,望向更深沉的黑暗,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万家生佛?”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浓重的嘲讽,“捧得越高,摔得越惨。朱仁富不过一隅之蠹,他的死,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清楚地知道,朱仁富的倒台,不过是撕开了这片腐朽幕布的一角。真正的巨兽,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正虎视眈眈。朱家囤积的粮食能解一时之饥,却解不了这王朝根子里的毒。东林清流、阉党余孽、各地豪强……无数双眼睛,此刻恐怕已死死盯住了归德,盯住了他李轩这个名字。朱仁富的死讯,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怎样的涟漪?不,是惊涛骇浪。
“李秀才!”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从楼下传来,是王老栓。他跌跌撞撞爬上来,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声音颤抖,“乱了,全乱了!好些人……好些人不是咱归德的!抢了东西就往城外跑!还有人在喊……喊‘李青天’、‘万家生佛’……这……这是要您的命啊!”
李轩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知道了。朱府上下,还剩下多少人?”
“家丁……死的死,跑的跑。女眷……有些被……被糟蹋了……剩下的都捆在柴房。”王老栓声音低下去,带着不忍。
“看管好,别让她们死了。还有,朱家的账册、田契、地契、放贷的文书,立刻给我封存起来,一张纸片都不能少。”李轩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尤其是朱仁富与外地官员、京城人物的往来信件,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那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
王老栓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重重点头:“是!老朽拼了这条命也给您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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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里加急的快马,蹄声踏碎了京畿黎明前的寂静。三匹快马,从不同方向,几乎同时将归德府的惊天消息,送入帝国的心脏——紫禁城。
第一份奏报,来自归德府知府。墨迹淋漓,字字泣血,控诉“妖人李轩”以邪术惑众,煽动暴民,戕害乡贤朱仁富,洗劫府库,形同造反!奏章末尾,知府赌咒发誓,自己正“力挽狂澜,弹压乱民”,恳请朝廷速发天兵平叛。
第二份密折,来自东厂安置在归德的坐探。笔迹冷峻,只陈述事实:李轩推广海外异种“土豆”、“红薯”于灾荒之地,亩产惊人。朱仁富恐其坏己囤粮牟利之局,先以“妖物”之名煽动乡民抵制,后欲下毒嫁祸。李轩识破,当众逼朱仁富试食其暗中投毒之薯。朱仁富当场毒发身亡,民怨沸腾,遂破朱府,分其粮。密折特别标注:李轩于混乱中,严令封存朱府所有文书账册。
第三份急报,来自一位途经归德的江南道监察御史。他的措辞则充满了文人的惊骇与忧愤:归德大乱!暴民如蝗,以“天罚”之名,屠戮士绅,践踏伦常!府库私宅,洗劫一空!其首恶李轩,竟被愚民呼为“青天”、“生佛”!此风若长,纲纪何存?国将不国!
三份截然不同的奏报,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几乎同时按在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的心尖上。他枯瘦的手指捻着那几份还带着驿站尘土气息的文书,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窝深处,一点幽光如寒潭深处的磷火,无声跳跃。窗外,天色将明未明,紫禁城巨大的轮廓在灰白的天幕下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妖人?生佛?天罚?”王承恩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琉璃,“有意思。归德府的水,浑得很呐。”他缓缓起身,将三份奏报仔细叠好,放入一个特制的紫檀木匣中。“备轿,即刻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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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龙涎香的气息沉甸甸地浮动着,却压不住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闷。年轻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穿着半旧的明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御案后。他脸色苍白,眼睑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陕西的流寇,辽东的建虏,国库的空虚,官员的推诿……每一份奏章都是一把刀,在他焦灼的心上割着。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进来,像一道影子,恭敬地将紫檀木匣放在御案一角,垂手侍立。
崇祯的目光从奏章上抬起,疲惫而锐利:“承恩,何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皇爷,河南归德府,有急报。”王承恩的声音平稳无波,将匣子轻轻推到皇帝面前。
崇祯眉头一蹙,伸手打开匣子。他先拿起知府的奏报,看着那“妖人惑众”、“戕害乡贤”、“形同造反”的字眼,脸色愈发阴沉。接着是东厂的密折,当看到“朱仁富欲下毒嫁祸”、“李轩逼其试食”、“当场毒发身亡”时,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最后是御史充满道德义愤的控诉,“屠戮士绅”、“呼为生佛”、“纲纪沦丧”……崇祯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愚弄的羞愤直冲头顶。
“砰!”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墨汁溅污了明黄的龙纹。“混账!统统混账!”崇祯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妖言惑众!聚众作乱!逼死士绅!还……还敢妄称‘青天’、‘生佛’?!此獠李轩,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王承恩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待皇帝的怒火稍歇,他才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忧虑的语调低声开口:“皇爷息怒,保重龙体。此事……颇多蹊跷。知府奏其造反,东厂报朱仁富咎由自取,御史则忧心民乱纲常……孰真孰假?那李轩,一介落魄书生,何来如此胆魄与手段?背后……是否另有推手?且那海外异种,竟能在旱魃肆虐之地成活,亩产奇高……此物若真,于国于民,或有大用?”他点到即止,将“亩产奇高”和“于国于民或有大用”这几个字,像种子一样悄然埋入皇帝焦躁的心田。
崇祯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被层层迷雾包裹的惊疑和警惕。他重新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王承恩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暴怒的表象。造反?一个书生?背后推手?异种粮食?这几个念头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碰撞。他多疑的天性被彻底勾起。
“推手……”崇祯喃喃自语,眼中寒光闪烁,“是流寇?还是……关外?”他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传旨!即刻锁拿李轩,押解进京!朕要亲自审问!归德知府,昏聩无能,酿此大乱,革职查办!着……着兵部,速调邻近卫所精兵,进驻归德,弹压地方,维持秩序!若遇聚众抗法者,”他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格杀!”
“老奴遵旨。”王承恩躬身领命,低垂的眼睑下,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飞快掠过。锁拿李轩,正合他意。此人,是妖是佛,是棋子还是棋手,唯有攥在手中,细细掂量,才能看得分明。他躬身退下,暖阁内只剩下崇祯皇帝沉重的呼吸和那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
皇帝的命令,通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化作盖着鲜红印玺的公文,以最快的速度,飞向河南,飞向兵部,飞向归德府那片刚刚燃起一丝微光、旋即又被更浓重阴云笼罩的土地。命运的绞索,已无声无息地套向了李轩的脖颈。而此刻的归德,在短暂的、充满血腥味的狂欢后,正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茫然之中,对即将降临的雷霆,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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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周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几盏精致的官灯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阴冷算计。紫檀木大书案后,坐着一位身着深紫色常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饰得一丝不苟,正是当朝内阁次辅,东林魁首之一,周延儒。他手中把玩着一方温润的田黄冻石镇纸,眼神却落在书案上一份誊抄的文书上——正是那份江南道监察御史关于归德民变、李轩被呼为“生佛”的急报副本。
“万家生佛?”周延儒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腔调,但字字冰冷,“好大的名头。一个寒酸措大,也配?”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侍立在书案前的两位心腹幕僚。“朱仁富蠢笨如猪,死不足惜。只是这李轩……倒是个妙人。借力打力,一招‘天罚’,既除了地头蛇,又收尽了民心。此等手段,绝非寻常腐儒可为。”
一位幕僚上前一步,低声道:“阁老明鉴。此人行事狠辣果决,又擅蛊惑人心。归德之事,已惊动圣听。据闻,司礼监王公公已面圣,东厂的密折也递了上去。皇上震怒,已下旨锁拿此人进京。”
“锁拿进京?”周延儒嘴角浮现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王承恩那个老狐狸,动作倒快。他想把这颗棋子攥在手里?还是想看看,这颗棋子背后,连着哪根线?”他顿了顿,眼中寒芒更盛,“归德灾荒,朝廷赈济不力,乃吾辈之失。如今,一个李轩,用些歪门邪道弄出点粮食,竟被愚民捧成了救世主?此事若传扬开去,置朝廷颜面于何地?置我辈清誉于何地?更遑论……”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此风若长,天下汹汹,难保不会有人效仿,以‘解民倒悬’之名,行聚众作乱之实!今日归德出一个‘李生佛’,明日焉知不会出个‘张天王’、‘李闯王’?!”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两位幕僚心头。两人脸色皆是一变。
另一位幕僚躬身道:“阁老深谋远虑。此獠断不可留!然其现下民望正炽,又有那所谓‘异种活民’之功,若贸然处置,恐激起民变,反落人口实。且皇上已下旨锁拿,若其入京途中或入京之后,再有什么‘神异’之举,或被人利用……”
“哼!”周延儒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民望?功绩?皆是虚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关键在于,如何让皇上深信,此人是祸国之源,而非救时之臣!”他放下田黄镇纸,拿起一支紫毫笔,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缓缓写下四个字:结党、谋逆。
他蘸了蘸墨,笔锋悬停,目光如电:“朱仁富虽死,其党羽、其与地方乃至京城官员的勾连,岂能尽灭?李轩抄没朱府,封存文书账册,意欲何为?是要挟?还是想以此为晋身之阶?此其一,结党营私之嫌!”
笔锋落下,在“结党”二字上重重一点。
“其二,”周延儒的声音更加阴冷,“那海外异种,来历不明!李轩一介寒儒,从何得知?又如何取得?焉知不是勾结外洋邪教,抑或……通敌建虏,以妖物乱我中原民心,为异族南下铺路?此乃谋逆大罪!”
“谋逆”二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带着森然的杀意。
“其三,”他放下笔,拿起那份急报副本,指着“万家生佛”、“李青天”等字眼,“此乃僭越!乃大不敬!民心只可归于天子,归于朝廷!他一介草民,何德何能,敢受此称?其心可诛!此乃惑乱天下、动摇国本之罪!”
三条罪名,条条致命,字字诛心。书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即刻拟帖,”周延儒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于都察院、六科廊我辈门生故旧。李轩押解进京之路,便是其罪证昭彰之时!沿途州县,当‘体察民情’,务必将此獠在归德如何‘妖言惑众’、‘煽动暴乱’、‘戕害士绅’、‘僭越称尊’之恶行,详加访查,形成铁案!更要深挖其‘异种’来源,是否通敌!待其入京之日,便是弹章如雪,送他上路之时!记住,要借刀,用王承恩和皇上心中那根‘谋逆’的刺!”
“是!”两位幕僚齐声应道,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也带着一丝为虎作伥般的兴奋。
周延儒重新拿起那方温润的田黄冻石镇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凉意,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京城的风,比归德更冷,也更毒。一张无形的大网,已悄然张开,等待着那条即将被押解而来的“池中之鱼”。他要的,不是鱼死,而是用这条鱼的命,来祭旗,来立威,来巩固他周延儒在朝堂之上,说一不二的权柄!至于归德饥民的活路?那从来不在他周次辅的棋局考量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