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27日,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终于被第一缕微光刺破。上海,这座饱经忧患的东方巨港,在炮火与寂静交替的喘息之后,迎来了它命运的分水岭。
刘安生轻轻推开“安生诊所”二楼诊疗室那扇朝东的旧木窗,晨风带着硝烟淡去后湿润的凉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拂过他布满岁月痕迹的脸。窗下,霞飞路死寂如冬眠的巨兽,昔日霓虹幻影已熄,连最卑微的尘埃都仿佛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惊天的巨变。他身后,妻子逸凡递来一杯温热的清茶,两人目光无声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底汹涌的波澜——漫长的潜伏,无尽的暗夜,终于熬到了尽头。
“听”,逸凡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来了!”起初是极细微的震动,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脉搏。这微弱的搏动迅速壮大,化为清晰可辨、沉雄有力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如同历史的车轮碾过沉寂的大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支难以分辨具体旋律却饱含泥土与硝烟气息的粗犷曲调,由无数年轻的、略带沙哑的喉咙哼唱出来。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股穿透灵魂的质朴力量,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叠加,渐渐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是解放军!”逸凡的手指紧紧攥住窗棂,指节发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安生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硝烟、晨露与未知变革气息的空气,目光如鹰隼般投向街道尽头。薄雾被初升的朝阳染上淡淡的金红,一支蜿蜒如长龙的队伍正从这金色的薄纱中浮现。军装是洗得发白的土黄色,上面浸染着深褐色的斑驳,那是血与火的印记;绑腿打得一丝不苟,磨损严重的布鞋踏在碎石路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刻满了风霜与长途跋涉的疲惫,然而那一双双眼睛,却像淬炼过的星辰,在晨曦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光芒——那是信仰燃烧的光焰,是终于将光明带给这片土地的坚定与无畏。队伍中,一个身影瞬间攫住了刘安生全部的视线。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兵,走在队伍外侧。她身形单薄得如同初春刚抽枝的杨柳,仿佛一阵稍强的风就能将她吹折。军帽下露出的鬓角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略显苍白的面颊上。她肩上斜挎着一支与她瘦小身形不太相称的老旧步枪,枪托的木头油光发亮,显然是被无数粗糙的手掌摩挲过无数次。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显然透支了体力,但每一步踏下去,都带着一种惊人的执拗。她的目光没有投向路边那些开始悄然探头、眼神复杂的市民,而是专注地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穿透了眼前的一切,投向一个更为宏大的目标。就在她经过诊所楼下,微微侧头调整肩上枪带的一刹那,晨光恰好温柔地勾勒出她脸庞清晰的轮廓。刘安生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杨子……”这个名字,带着十八载光阴的尘埃与苦涩,几乎就要冲破他紧闭的双唇。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将那一声呼唤死死压回喉咙深处。那眉眼,那下颌的线条,那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唇……像一道撕裂时空的闪电,精准无比地劈开了他记忆深处最坚固的闸门,将他狠狠抛回那个同样弥漫着硝烟与绝望气息的1930年春天,抛回那个名为“怀安”的赣南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