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饥饿法则

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在陈洛军蜷缩的躯壳内疯狂弥漫。

蜷缩着,把脸深埋在自己沾满污物和冰冷汗水的膝盖窝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微薄的安全感。墙壁粗糙的砖石隔着单薄的布料硌着他的脊骨和肩胛,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在往肺里灌着铁锈和冰渣。那几道墙面上崭新的裂痕,如同刻入视网膜深处的黑色刻痕,无声地烙印在那里,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邪性。

那细碎、冰冷、非人的摩擦音似乎还在耳道深处回荡,与他自己牙齿因极致寒冷和恐惧而发出的、几乎无法控制的密集“咯咯”声交织在一起,演奏着大脑空白一片后的、纯粹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颤音。

时间失去了刻度。恶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体,裹挟着死亡和更难以名状的诡谲气息。他就那样僵硬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地蜷缩着,连挪动一下手指的勇气都已流失殆尽。仿佛动一下,那片潜伏在裂痕之后的、不可名状的冰冷存在,就会猛地探出墨色的肢爪,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淤泥。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几个钟头——身体因长时间僵直和寒冷而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膝盖骨发出干涩的摩擦音,仿佛生锈的轴承强行转动。

一阵尖锐的、如同冰针穿透骨髓的剧痛,陡然从右侧大腿内侧那个灼穿的破洞处爆发开来!陈洛军猛抽一口冷气,腰肢不自觉地向上挺起,仿佛想脱离那痛源的牵扯。

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冰冷的、带着微弱腥气的夜风不知从哪个缝隙侵入这小窝棚,吹散了部分弥漫的恶臭,让他的大脑在剧痛刺激下有了一丝短暂的清醒。那墙壁上,几道新鲜的裂纹依旧,但并没有延伸。那片沉下去的墨影轮廓也没有再出现。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城寨深处隐隐约约的、经过无数墙壁和管道扭曲传递过来的模糊叫骂和打斗闷响,如同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世界的背景噪音。

安全了?

至少,那个引发终极恐惧的存在,暂时……消失了?

这念头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入冰窖,勉强驱散了少许寒霜般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虚脱般的疲惫和被抽空灵魂的空洞。

现实沉重而刺鼻地压了回来。

腐烂的蛋白质混合着氨水、血腥、胃酸和被强行催生出的新鲜血肉与脂肪的怪诞恶臭,像无形的重拳,一下下砸在他恢复呼吸的口鼻上。视觉也清晰起来——阿荣那被彻底亵渎和扭曲的尸体以一种极端亵渎的姿态瘫在离他一臂之遥的污秽中。胸口敞开的腐洞边缘,粘连着那条断腿的残根和半只灰败的、扭曲纤细的新生手臂。整个胸腔内部糊满了滑腻粘稠、如同巨大痈疽破裂流出的黄腻脂肪碎块和搅碎的肉泥组织。新流淌出的脓液在地面湿滑的污迹上汇聚,缓缓地、执着地浸润着下方更古老的脏污。

“呕……”

又是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喉咙,陈洛军痛苦地捂住嘴,强行将反上来的酸水咽了回去。他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

视线再次扫过那摊狼藉,最终落在角落里那条还算“完整”的断腿上。它孤零零躺在污泥里,脚踝的断茬沾满干涸的污血,骨渣泛着冰冷的白。

大腿破洞处持续传来的抽痛,还有裤袋里被烧穿焦孔带来的空虚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绞着他的神志。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想到那条断腿上曾一闪而逝、最终湮灭的金色丝线……

一种冰冷的、被彻底遗弃于荒野般的清醒。

刚才的一切,绝非噩梦。某种他无法理解、不可名状、超越人类想象的诡异法则——或者说,契约——在他极度绝望的疯狂操作下,被他这个卑微的“清道夫”,歪打正着地触碰到了最粗陋的边缘。

规则是什么?

核心似乎是两个要素:货币和尸体作为“原材料”。货币被吸入——或者说作为某种驱动力量——激活了这个程序。程序需要支付“代价”,代价以“活体组织”形式介入。然后……融合、异变……产生新的、扭曲的、“活的”东西?

整个过程充满了混乱、失败和无法预测的恐怖后效。阿荣胸腔里长出那点残肢就像一次彻底的失控事故。而最终他强行将碎肉糊在焦洞上的行为,更像是用垃圾去堵塞一个通向深渊的裂隙。除了引来更恐怖的注视(那墙壁上的裂痕!),似乎没有产生“成功”的效果。

裤袋空空,大腿剧痛。

饥饿。现实到残忍的饥饿。肚子像一个缩紧的、燃烧的拳头,死死拧着他的胃。那半块叉烧包带来的些许暖意早已消失殆尽,被刚才的剧烈消耗碾得粉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胃壁痉挛的抽搐,灼烧般的痛感在空荡荡的腹腔内回荡。身体因能量枯竭而发冷、颤抖,指尖都变得冰凉麻木。

肥爷的“收货处”在鱼栏街巷尾。只有拖着今天的“货”去,才能换到一点维系的铜板,换来明天不会饿死的可能。

活不下去,他妈的什么都白搭。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开。这声音带着疲惫后沉淀下来的赤裸理智,近乎残忍。

尸体。

他需要处理尸体。眼前这堆烂摊子也必须处理掉,而且是尽快。多放一夜,味道会引来老鼠、虫子,甚至更麻烦的活人。一旦被人发现阿荣变成这副尊容,他陈洛军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城寨里那些红了眼的马仔们砍的。

他强忍着破洞的抽痛和身体的虚脱,抓住墙壁上一根挂肉的锈铁钩作为支撑,摇摇晃晃、极其艰难地站起身。骨头缝里都在咔吧作响。他拖着僵硬麻木的腿脚,避开地上那几滩恶心的脓液脂肪混合物,一步一挪地挪到角落。弯腰的时候,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发黑。他死死咬着牙,让自己站稳。

没有时间恐惧了。

他伸出那双沾满污泥、汗水和未知组织残留的手,再次抓向了那条还算完整的断腿。冰冷滑腻的触感传来。用力拖拽。断腿在粘稠的地面上发出湿腻的刮擦声。将它甩到还算干净点的墙根下。然后,他走向了那堆地狱景象的核心——胸膛被彻底异化扭曲的阿荣。

恶臭扑面,视觉的冲击几乎让他再次呕吐。

他强迫自己别开脸,不去看那张稀烂脸庞里耷拉着的灰白眼珠,不去看那敞开的、如同邪恶献祭台般的胸腔,不去看那粘连在腐肉上的扭曲残肢。他只是伸出手,如同操作最冰冷的机械,抓住麻袋另一端没有浸透太多秽物的部分,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连同里面那一大堆恶心的东西,吭哧吭哧地向墙角拖去。沉重的麻袋刮擦着地面,留下更加肮脏污浊的痕迹。

做完这些,他已经脱力地跪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灼痛不已。

目光扫过窝棚的地面。刚才那场荒诞剧变的残留物——喷溅得到处都是的脂肪碎块和黄腻的肉泥组织——必须清理。陈洛军半爬半跪在肮脏的地上,几乎是用双手在刮蹭,将这些腥臭滑腻的物质拢在一起,然后……一股脑地塞进了一个废弃的、原本用来装廉价的工业清洁溶剂的塑料空罐。盖子被用力旋死。

空气似乎……稍微干净了一丝丝?心理作用罢了。但至少眼不见为净。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题。

他拖过那块腐朽的门板,当啷一声砸在几块砖头上,充当暂时的操作台面。眼神落在墙角那两条“货”上。

那条完整的断腿相对好办。陈洛军抓起缺口锈蚀的柴刀,刀刃沿着脚踝关节的断口处用力切下——动作精准,手法粗暴。刀锋砍开皮肉,斩断韧带,刮过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断裂处的骨髓腔已经凝固,血液不再流淌。几刀下去,脚掌彻底分离,扔进旁边一个散发着浓重腥气的竹编篮子里。脚踝以上的部分,肌肉肌腱还算齐整,他捡起生锈的铁钩,粗暴地穿过断端肌腱处,吊挂在那排墙上的“工具”当中。

处理完毕。

轮到了那个让他胃部剧烈抽搐的“大头”——阿荣。

木板门板铺开。陈洛军深吸一口气——然后被浓烈十倍的气味呛得连连咳嗽。他咬住牙,眼睛因反胃而布满血丝。他伸出僵硬的手,抓住麻袋粗糙的边缘,用力向外一拉!

哗啦——

麻袋被拖开,露出里面那团经过刚才骇人剧变的尸体。

视觉的冲击力比刚才更甚。胸口敞开的、如同烂肉坑洞般敞开的巨大伤口暴露在昏蒙光线下。里面糊满了黄白的脂肪碎泥和搅碎的内脏残余。那粘在伤口边缘的断腿残桩和半只扭曲灰白的手臂格外刺眼。腹腔内脏器同样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肥爷的鱼档只要还算完整、新鲜、没被污染过度的肢体部位。内脏除非心脏、肝脏这种特殊高价品,否则一律不要。眼前这堆东西,几乎可以划入绝对的“废料”范畴。

但陈洛军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不能把这东西丢在垃圾山,风险太大。唯一的希望是……尽可能拆出一点看上去“正常”的组织。他强撑着仅剩的意志力,重新握紧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冰凉的触感似乎给了他些许虚假的力量。

他无视了阿荣胸腔里那堆恶心的混合体,目光聚焦在其他地方。脖颈还连着。他蹲下身,柴刀贴着头皮的部位,粗糙的刀刃压在皮肤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下方的颅骨硬度。没有技巧可言,纯粹是蛮力和韧性。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双手紧握刀柄,刀锋嵌入皮肤和肌肉纤维,然后用力拖割。切割的阻力极大,坚硬的颈椎骨更是难以对付。钝刀刮过骨头的摩擦声尖锐刺耳。血水和组织液早已流尽,刀口的血液颜色发黑,粘稠如同膏状。汗水混合着滴入眼眶的咸涩,带来强烈的刺痛。他不时停下来甩甩酸痛的手臂,用力眨去干扰视线的泪水,接着更用力地砍剁……

不知用了多久,脖子终于被强行切断了一半。他扔下柴刀,抓住头颅的头发——黏腻打结的触感——用力向上一提、一扭!

“咔嚓!”

令人牙关发酸的、骨节断开的闷响。

阿荣那颗被刀劈烂的头颅,脱离了躯干,被他提在了手中。

头颅被重重地扔进角落一个装着半桶黑污积水的大号塑料水桶里,发出沉闷的“噗通”声,溅起浑浊的水花,桶口浓烈的腐败腥气瞬间又浓了一层。桶壁内部黏附着不知多少年前的水垢和油污。

水能掩盖部分气味。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阿荣残破无头的躯干依旧保持着那个敞胸露膛、肢体扭曲的诡异姿态瘫在门板上。陈洛军看着这剩下的、几乎毫无价值的垃圾,沉默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重新用那肮脏的麻袋布,将这团扭曲的血肉包裹起来。粗糙的麻布边缘蹭过胸腔里那些粘稠的糊状物。接着,他又从地上捡起那个塞满了脂肪碎泥、沉甸甸的塑料罐子,也塞了进去。

麻袋口再次被粗麻绳死命扎紧。这具沉重的、混合了尸骸与诡异废料的包裹被他拖到木板棚的门后角落阴影处暂时搁置。处理废料的“猪车”要天快亮才来,他得熬到那时。现在,暂时藏好就是唯一选择。

做完这一切,陈洛军几乎是瘫坐在地上。精力和体力被彻底抽干。腹中的饥饿已经从绞痛变成了麻木的钝痛。汗水早已湿透了全身,像一层冰冷的薄膜紧贴皮肤,寒意随着神经一丝丝渗透进来。

他靠着门板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积攒了一点移动的力气。颤抖着抬起手,摸索着伸向那唯一挂着的“货”——那条处理好的小腿(脚踝以上部分),将它从墙上的铁钩取下。

这条小腿沉重而冰冷,冰冷的皮肤贴在滚烫的手心上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拖着一个破旧的、布满油污的粗麻布袋走回木板门边,将小腿勉强塞了进去。

这是他今天,不,应该说是这具身体这短短十几年来,除了那半块叉烧包外,唯一的、孤零零的“收获”。

他默默地抓起麻布袋,扛在瘦削却布满汗水和污渍的肩头。那点重量,似乎随时都能把他压垮。他推开了窝棚那块破旧的木板门。

外面依旧是城寨永恒的黑夜。雨水不知何时停了,但弥漫的水汽更重,混杂着油烟、霉湿和远处的血腥味道,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远处狭窄巷道里,霓虹灯光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在水雾中晕染开迷蒙的光斑,勉强勾勒出钢铁怪兽般层叠交错的城寨轮廓。

他扛着那条残肢,沉默地步入那片阴影,融入污水横流的迷宫深处。脚步拖沓,踩踏着冰冷粘腻的污泥,每一步都牵动肩伤和腰腿的酸痛。胃囊像一个空瘪干瘪的皮囊,在腹腔内随着步伐来回晃荡,带来空洞的回响和更深沉的灼痛。

肥爷的“收货处”位于鱼栏街最不起眼的巷尾深处,一个隐没在臭鱼烂虾和血腥气息漩涡中的后门。常年浸泡在肮脏血水中的粗砾石地面早已染成无法辨认的深褐色,踩上去滑腻异常。旁边巨大的、油腻发黑的水泥槽里,堆积着小山般的鱼鳞、内脏和不明污物,苍蝇密集如轰炸机群,嗡嗡声几乎成了这里唯一的背景音。

后门口亮着一盏瓦数极低的钨丝灯泡,灯泡外壳覆盖着厚重的血污油垢,发出的光是黏腻晦暗的橘红色,像凝固了的动物油脂,勉强照亮门口一小片区域。一个矮壮敦实,如同长满青苔石墩的身影坐在一张布满黑色油腻包浆的破板凳上。那人穿着深色的、被各种油水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短褂,露出两条肌肉虬结、布满新旧伤痕和刺青图案的手臂。一颗硕大的光头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油光,嘴里斜叼着一根燃到半截的劣质雪茄烟,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烟雾被湿气压迫得几乎无法散开,萦绕在光头四周。他就是“肥爷”,这片区域黑暗产业链末端一个不起眼但不可或缺的关键节点。

肥爷正漫不经心地翻弄着面前一张污迹斑斑的旧报纸,对身边堆积如山的污物和漫天飞舞的苍蝇视若无睹。直到肩膀上那个沉甸甸的破麻袋被艰难地拖拽到他面前,他才缓缓抬起那张被烟气和油脂浸润得有些模糊的五官,眼神随意地瞟了一眼肩扛麻袋的身影。

“军仔,冚家铲今朝咁少?”(“军仔,丢你老母今早这么少?”)肥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烟火熏烤得沙哑的石磨滚动。口音浓重低哑,不熟悉的人根本听不清说什么。

陈洛军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有些吃力地将肩上的麻袋卸下,解开袋口粗糙的扎绳。他弯腰,双手探进袋中,用力捧出了里面那条孤零零的、被处理干净只剩下脚踝以上部分的小腿。死寂的皮肤在黏腻的橘红色灯光下泛着毫无生气的冷白色,断裂口处的白骨茬清晰可见。

他将这条断腿捧在胸前,递向肥爷的方向。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喉咙干涩得发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腥气。

肥爷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郁的劣质雪茄烟雾,那烟雾几乎凝成实体,在污浊的空气里艰难挣扎。他眯缝着一双看惯了死人死鱼、早已麻木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少年手中那条还算“干净”的残肢。目光在那断裂的脚踝切口处停顿了两秒。切口边缘还算平整,看得出下刀的人用力颇猛但生涩无比。

“啧,”肥爷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短促气音,像是喉管里卡了口浓痰。他伸出同样沾满油腻腥气的粗短手指,随意地翻动了一下那条断腿,冰凉死沉的重量压在他手心。皮肉有些松弛,显然不是最“新鲜”的状态。

“骨多肉少,柴口(不嫩)嘅‘柴火’。仲咁瘦,边度够斤两?”(“骨头多肉少,干巴巴的柴火。还这么瘦,哪里够斤两?”)他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贬低和漫不经心,一边说,一边随手就将那条腿丢进脚边一个散发着浓烈血腥味和盐霜的巨大塑料盆里。盆里早已浸在暗红色冰盐混合物之中,几截同样处理过的、大小不一的肢体沉浮其间,像一个微缩版的肢解地狱。

一只肥胖得油光发亮的绿头苍蝇“嗡”地一声从污物堆上冲起来,欢快地扑向那条新来的小腿,停在骨茬的边缘,贪婪地舔舐着残留的血沫。

肥爷看都没再看第二眼。他用那只同样沾满腥膻油腻的手,在自己那同样油腻腻的、看不出原色的短褂口袋深处摸索着。手指在里面搅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纸币摩擦声和几个铜板相撞的清脆声响。好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掏出两张最小面额的绿色港币——两张单薄的一元纸币——还有一个边缘被磨得发亮、沾着汗渍的圆形一角硬币。

他捏着那两张绿票子和那一枚小小的硬币,手臂越过他和陈洛军之间地面上散发着恶臭的肮脏水洼,如同打发叫花子一般,极其随意地将钱币塞向少年僵在胸前的手中,甚至没有正眼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那两张沾着鱼腥和油腻的钞票,带着肥爷指尖传来的微温汗腻感,落在陈洛军同样沾满污泥的冰冷手心里。

两张一元。一枚一角。

两块一。

一块钱可以买半个馒头。

另一块钱,能换一小撮被虫蛀过的便宜米粒。

一毛钱?

能舔一舔糖精的味儿。

一块八。

城寨里最便宜的那档叉烧包,也要三块钱一个。

沉重的麻袋拖行在冰冷粘稠的污泥地上,每一步都如同跋涉在刚冷却的沥青之中。

陈洛军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脚下那片被污浊霓虹和水汽晕染开的光斑阴影上。脚步沉重拖沓,肩膀耷拉着,精疲力竭像是随时都会跪倒在这片污水横流的巷道里。腹部深处的麻木饥饿此刻重新尖锐起来,胃壁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刮擦,一阵紧过一阵的灼痛。

他几乎要将那两张薄薄的、沾着腥腻油污的一元绿票和一枚冰冷的一角硬币攥烂在手心里。骨节用力到发白,指尖深深掐入微温的塑料票面,留下无法修复的折痕。

有什么用?

连个最便宜的叉烧包都填不饱肚子。

一股混杂着苦涩和极度自我厌弃的空洞感从胸腔深处涌上来。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生痛。不是委屈,那是奢侈品。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拼尽全力,挣扎着从淤泥里抬起头,得到的却是更冷漠的一脚,重新将他踩进泥浆深处。

巷子七扭八拐,像巨兽混乱的肠道。污水渗透了破旧的鞋底,带来刺骨的冰凉。他需要尽快回到那个散发着地狱恶臭的棺材窝棚里,然后……想办法熬过今晚。

前面的巷子变宽了些,能看到一点稍微明亮的路灯光晕从远处高大“楼宇”的狭缝中挤进来。几个黑影在灯光勉强能照亮的巷口晃动,其中一个正歪歪斜斜靠在污迹斑斑的墙上,手里似乎提溜着半个酒瓶。

城寨的深夜,任何一个拐角都可能成为陷阱。陈洛军警觉地放慢了脚步,想将自己更深地融入墙壁的阴影里。但身体疲惫带来的滞涩感无法掩饰。

“咦?嗰个唔系……军仔嘛?”(“咦?那个不是……军仔嘛?”)一个带着酒气的大舌头顶音响起,口齿有些模糊。靠在墙上的身影站直了一些,提着酒瓶朝这边指指点点。另外两个黑影也停下了散漫的走动,转头看过来。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其中一个人脸上那条斜贯颧骨的刀疤。

陈洛军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认出来了。是福义兴手下最底层的几个散烂仔(没有固定地盘、靠偷抢和敲诈为生的混混),领头的那个叫“阿崩”,出了名的欺软怕硬,最喜欢盯着他们这种没靠山的清道夫欺负。另外两个,一个脸上有疤,一个身材干瘦如竹竿。

“嘿,就系佢!(“嘿,就是他!”)”脸上有疤的混混朝陈洛军呶呶嘴,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收尸嗰个扑街仔!(“收尸的那个扑街仔!”)”

阿崩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几步,劣质米酒的浓烈酸腐气息扑面而来。他上下打量着陈洛军,目光落在他拖行的那个破麻袋上——袋口被粗绳扎着,但那股若有若无的独特腥气依然逃不过这些混子的鼻子。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陈洛军那只紧攥着塞在裤子口袋边的手上。

“喂,军仔!”阿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威胁和命令,“咁夜仲开工?有冇收到‘利是’啊?(“这么晚还开工?有没有收到‘红包’啊?)”“利是”在这里,就是保护费。

陈洛军沉默。他知道一旦开口,无论说什么都是引火烧身。他微微垂着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强撑着加快了虚弱的步子,想要从他们旁边挤过去。

“喂!问紧你啊!死人头!(“喂!在问你话呢!死人头!”)”那个干瘦竹竿猛地蹿前一步,堵在了陈洛军前进的路上,伸出枯瘦的手狠狠推搡了他肩膀一下!

这一下力道很大。陈洛军本就耗尽体力、脚下虚浮,被推得一个踉跄,身体向旁边墙壁撞去,手里那个沉重的麻袋脱手掉在污水里,发出沉闷的“噗通”声。他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砖墙上,肩胛骨撞得生疼。

“叼!”刀疤脸也靠了过来,三人成一个半包围圈,将他困在肮脏的墙角。浓烈的酒气和汗臭混合着鱼栏街巷特有的腥膻,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压迫感。路灯光被他们挡住大半,只在阿崩油亮的头顶和刀疤脸凹凸不平的面皮上投下些许诡谲的光影。

“肥爷嗰边都识做,俾钱俾得咁爽手,”阿崩凑近了些,嘴里喷出的酒气几乎喷到陈洛军脸上,浑浊的眼睛紧盯着他塞在裤袋里的那只手,意有所指,“我哋福义兴睇住呢头,咁多日子,你条死尸仔都唔识做?”(“肥爷那边都识相,给钱给的这么爽快,”“我们福义兴罩着这里这么久,你这个死收尸仔还不懂规矩?”)

“袋里有冇嘢?交出来睇下!”干瘦竹竿语气凶狠,目光也瞟向那个掉在污水里的麻袋。

陈洛军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急促。脸颊咬肌绷紧,深陷的眼窝在阴影中剧烈地跳动。血液似乎在瞬间涌上了头顶,又被冰冷的手心和剧痛的胃囊强行拽了下去。

他那只紧握裤袋的手缓缓动了动。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

就在阿崩和干瘦竹竿以为猎物屈服,脸上露出贪婪而狰狞的笑意,刀疤脸也下意识向前微倾,准备分享“战利品”的瞬间——

陈洛军那只紧握口袋的手猛地抽了出来!

动作快如闪电!一道寒光在巷口微弱的、被污水反射的灯光下倏然闪过!

那把从窝棚带出来、沾着尸水和污血,被他暗藏在裤袋深处的、布满缺口锈迹的柴刀,被他双手紧握着,毫无征兆,用尽全身最后爆发出的凶悍力量,朝着堵在最前面、脸上带着贪婪表情的干瘦竹竿的脸门,当头狠狠劈了下去!

“吼——!!!”

一声不似人声、压抑到了极致终于爆发的嘶哑狂吼从陈洛军喉咙深处猛地炸开!那声音里充满了长久以来积累的、如同火药桶般被点燃的、混杂着极端饥饿、剧痛、无路可退的绝望和那一丝被唤起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暴戾!

刀光带起沉闷的破风声!

干瘦竹竿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换成一个惊恐的表情,他那张布满皱纹和油脂的面孔就被一道撕裂一切的乌光劈中!

“噗嗤!!!”

那是刀锋劈开头骨、斩开鼻梁、切入面门最深处才可能发出的湿重闷响!

巨大的冲击力让瘦竹竿发出一声短促到被瞬间掐断的、像是气泡从血水里炸开的惨叫,整个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地向后倒去!鲜血在刀刃嵌入的瞬间如同炸开的水气球,喷溅而出!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暴雨,劈头盖脸地淋在举刀僵立的陈洛军身上、脸上!也喷溅到近在咫尺的阿崩和刀疤脸的胸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阿崩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凝固成一个极度惊愕恐惧的扭曲表情,酒瞬间醒了大半!温热的液体淋在脸上,让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脖子的、毫无意义的“嗬”声。

刀疤脸更是惊恐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几乎本能地猛退一大步!

血腥味如同实质的幕布,在狭窄湿滑的巷道里轰然炸开!

倒地的尸体还在抽搐,半边脸塌陷下去,嵌着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露出的眼眶和鼻腔位置成了两个深陷的血洞,白色的骨茬和粉红的脑组织浆液暴露在污浊的空气下。

陈洛军僵在原地。双手死死握住柴刀的刀柄。刀身深深陷入头骨里,几乎拔不出来。滚烫黏稠的鲜血顺着他沾满污泥汗水的脸颊往下流淌,在下巴汇聚成一道道暗红色的溪流,滴落在他同样肮脏的衣襟上。那双深陷在血污之中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如同两颗浸在血水中的冰冷玻璃珠,瞳孔收缩至针尖大小,里面没有成功反击的凶狠快意,没有杀人后的惊慌失措,只有一种被彻底拉入深渊边缘的、仿佛灵魂出窍般的失神震颤。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这刻似乎剥离了恐惧——而是肾上腺素飙到极致后的过载,以及躯体承受了刚才那豁命一击的反作用力后,彻底榨干所有潜能的痉挛。

空气死寂。只剩下尸体轻微抽搐时摩擦地面的粘腻声,还有远处不知哪家传来婴儿若有若无的夜啼。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悸动感,如同埋藏在冰川深处的无形触须,倏然从陈洛军的心脏深处探出!

他握紧刀柄的手猛地感觉到掌心下方的金属刀柄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一股冰冷的气流从刀身嵌入骨肉的缝隙里钻出,沿着刀柄,缠绕上他沾满热血的冰凉手心!

他几乎能“感觉”到某种……“牵引”?或者说……指向?

那双失神的、布满血丝的眼珠,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猛地转向巷口深处!

在靠近巷口垃圾堆边缘,一大堆无法辨认的、散发着馊味的黑色垃圾袋中间,歪斜地躺着一具模糊的人形轮廓!就在这目光本能投射过去的瞬间!

那具人形轮廓的上方空间,空气似乎极其微弱地……扭曲了一下?光线好像瞬间被抽空了一丝?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快得如同视网膜的错觉!

但他心脏深处那股冰冷的悸动感却变得异常清晰!强烈地指向那个方位!

那个垃圾堆!

那个位置……好像就是昨晚14K和和记火拼被丢出来的其中一个烂仔尸体堆放点!那个位置非常靠边,昨天他清理时,天色太暗,再加上后来被乱七八糟的垃圾覆盖了……漏了?!

或者说……刚刚“制造”出来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脑海!

“冚……冚家铲!你……你做咗佢?!”(“丢……丢你老母!你……你杀了他?!”)刀疤脸惊恐又震怒的声音猛地炸响,他脸上的疤痕因惊恐而扭曲,如同一条活虫在爬动。看着倒在血泊中抽搐、半边脸成了血洞的同伙,再看到陈洛军那满身血污、手握凶刀、眼神空洞却透着死寂寒气的样子,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压倒了最初的惊怒。

阿崩也终于反应过来,酒彻底醒了,脸上因为溅到的血迹和极致的恐惧变得毫无人色,嘴唇哆嗦着:“疯……疯嘅!佢癫咗!”(“疯……疯子!他疯了!”)

“操!”刀疤脸猛地醒悟过来,这里是公共区域!刚才那声惨叫虽然短暂但太凄厉!随时可能引来其他巡场的烂仔甚至帮派的人!福义兴的规矩,火拼死人可以,但如果被个清道夫当街劈了自己人,传出去脸都没地方搁!

“走!即刻叫大圈炳(和这边关系交好的小头目)!”刀疤脸当机立断,声音都变调了,猛地一扯还在发懵的阿崩,两人如同受惊的野狗,顾不上地上的同伴尸体,连滚带爬地朝着巷子深处、更靠近福义兴小据点的方向疯狂逃窜,脚步声在湿滑的巷子里噼啪乱响,瞬间消失在黑暗深处。

留下陈洛军一个人,血淋淋地站在小巷中央,像一尊刚刚从血池地狱爬出来的泥塑木偶。

脚下躺着温热的尸体,脸上淌着腥热的血。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深深嵌入别人头骨里的、锈迹斑斑的柴刀。

远处逃窜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过耳膜。

陈洛军眼中的失神震颤开始被一种冰冷的锐利取代。心脏深处那股奇特的冰冷悸动愈发清晰强烈,像一根指向标,死死钉向巷口垃圾堆那个黑暗角落!

没有时间犹豫。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呛入肺腑!身体爆发出求生的巨大力量!他双手握住柴刀刀柄,左脚狠狠踩住地上尸体的肩膀,腰腿发力,用力一扳一抽!

“哧啦——!”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刀刃刮擦骨头的摩擦声和撕裂皮肉的粘滞声,柴刀被强行拔了出来!刀身上沾满了黏稠的红白浆液!

他看都没看那具彻底不动了的尸体。甚至连那把脏污的柴刀都暂时弃之不顾——这东西沾了人血,太烫手!目光如同激光,牢牢锁定巷口垃圾堆旁边那个黑暗的角落!那个被无数垃圾袋掩盖着的、之前被遗漏掉的、此时却如同巨大漩涡般吸引着他灵魂指引的人形轮廓!

扛起破麻袋?太慢了!

陈洛军将柴刀随手扔进旁边一个垃圾堆深处。然后,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猛地扑向了那个垃圾堆角落!双手粗暴地撕开覆盖在上面散发着馊味、混杂着碎玻璃和不明废料的黑色塑料袋!

几下撕扯!一个僵硬冰冷的人体暴露出来!是个年轻的马仔,穿着撕破的汗衫,胸口被利器捅穿了几个血肉模糊的大洞,脸色青灰,早已死透!正是昨晚14K丢出来的一个散仔!

没有任何迟疑!

陈洛军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抓住尸体已经有些僵硬的肩膀,如同拖拽一捆没有生命的货物,腰腹发力,在滑腻的地面上奋力拖行!尸体冰冷沉重,衣服擦过地上的污泥和垃圾残渣,裤管下摆沾满了污黑油腻的秽物。他几乎是连拉带拽,踉踉跄跄,朝着自己来时的、那条通往窝棚的黑暗狭巷深处冲去!

身后那条留下血迹的小巷,像一张正在张开巨口的怪兽。脚步声似乎已经在远处更密集的主巷区域响起,隐约还有惊慌失措的叫喊传来。那是阿崩他们在喊人了!时间用秒计算!

他的窝棚就在前面!

陈洛军拖着沉重的尸体,冲过最后一个拐角!前面就是那栋歪斜水泥楼下的夹缝!那块画着歪扭骷髅头的破旧木板门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混杂着血腥味的沉重喘息!

用肩膀重重撞开门!木板门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拖着尸体挤进去,反身用尽全力一脚踹在门内侧!木板哐当一声被他从里面用一根粗木棍死死顶住!

砰!

剧烈的撞击声从门外响起!是追赶而来的脚步和拳头重重砸在木板上的声音!整面墙都似乎震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铁钩猛烈晃动,哐啷作响!

“开门!扑街仔!知你喺里面!开门!!!”刀疤脸气急败坏、带着惊恐和暴怒的嘶吼,混杂着阿崩和其他赶来的烂仔叫骂,如同炸雷般在门外猛烈响起!拳脚猛烈地砸在薄薄的木板门上,整个窝棚都在剧烈震动!灰尘从棚顶簌簌落下。随时可能被撞破!

陈洛军背死死抵着顶门的粗木棍,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的痛感。冰冷沉重的尸体就瘫在他脚下触手可及的地方。

门外剧烈的撞击声如同死神的擂鼓。汗水混合着血水不断从下巴滴落。

尸体的冰冷,血液的黏腻,心脏深处那怪异冰冷的指引……

一种极端孤注一掷、混杂着血腥寒意的疯狂冷静瞬间攫取了他!

他从裤袋深处——那被血浸透的裤袋——极其艰难又迅速地摸索出那两张沾满污血和油腻的、被他攥得已经近乎散开的绿色一元港币!

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演练过千百次!带着一种近乎信仰般的决绝!

猛地弯腰,将那两张薄薄的、代表着唯一生路的肮脏纸钞,狠狠地、不留一丝间隙地,用力塞进尸体赤裸敞开的、那个最大的刀穿胸口的血洞深处!

指尖清晰地触碰到冰凉凝固的内脏边缘!

纸币被血洞深处冰冷的血肉包裹!

就在纸币塞入尸腔最深处的刹那!

一股源自他心脏位置的、更强烈、更清晰的冰冷悸动感猛地炸开!并非物理的痛,而是灵魂深处的某种“开关”被强行启动!他全身紧绷的肌肉下意识地遵循着这种发自灵魂本能的冲动!

几乎是同时!

陈洛军猛地挺直腰!沾满血污的头颅扬起,深陷的眼睛如同烧灼的两点寒星,死死钉在尸体僵硬灰败的脸上!喉咙深处,干涩破裂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古老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音节韵律,从齿缝间、从被掐断的喉咙管道里,硬生生挤出两个字!

“契!”

“命!”

两个单音如同两块冰冷的铁铧狠狠砸在尸体之上!

嗡!!!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挤压!一道极其微弱、如同鬼火跳跃、几乎无法被普通肉眼察觉的灰蒙蒙的暗芒,以超越闪电的速度,倏然从尸体胸口那个被塞入纸币的血洞深处闪烁了一下!瞬间湮灭!

时间凝固了仿佛只有万分之一秒。

紧接着——

哗啦!

冰冷沉重的尸体猛地向上弹动了一下!四肢关节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老旧生锈机器强行启动的摩擦声!

那双早已涣散、覆盖着一层死白薄膜的眼球,在深深的眼窝中,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

浑浊灰白的眼底,似乎隐约映出了陈洛军那沾满血污、表情凝固成惊恐与狂喜交织的脸!

下一秒!

如同被一根无形的巨大弓弦猛烈崩开!那具刚刚还在猛烈弹动的尸体,原本僵硬的四肢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巨大的力量强行驱动!

它(他?)猛地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力学的方式翻身而起!速度快得在昏暗的光线下拖出一道模糊残影!双脚甚至没有沾地,就那样僵硬诡异地从地面弹射起上半身!

然后,它如同一个扑向猎物的、失去理智的活尸,带起一股冰冷恶臭的腥风,狂暴地扑向那扇在门外剧烈撞击下已经开裂的、嘎吱作响的木板门!

速度远超生人!力量狂暴如失去控制的攻城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