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玫红烙印

钥匙拧到第三圈卡住了。滑腻的滞涩感,像锁芯里塞满了看不见的浆糊。细微却清晰的金属刮擦声,如同生锈的锯齿刮过骨头。手腕一抖,冷汗瞬间洇湿了后背。

这栋灰扑扑的老公寓,是我匆忙租下的避难所。上一个房东在我失手打碎玻璃杯后,委婉地“建议”我离开。自从母亲去世,我那点不稳定的名声便如影随形。母亲……她最后涂着那抹刺眼的玫红色口红,穿着最好的裙子,对我露出一个异常僵硬、空洞的微笑,然后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再也没有出来。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两眼外凸面色发青的死状。

救护车的鸣笛撕裂了黄昏,也把这抹颜色和那个微笑,深深烙进了我的恐惧里。新地方,新开始,我告诉自己,尽管心知肚明,有些东西,是搬不走的。

楼道声控灯适时熄灭,浓稠的黑暗包裹上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搞什么鬼……”喉咙里干得发紧。钥匙发出牙酸的“嘎吱”声,终于转到底。锁舌弹开的声音沉闷疲惫。

推开门,陈旧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搬家纸箱堆成沉默的小山。疲惫像铅块灌满四肢,只好摸索着将自己摔进卧室唯一的床铺。眼皮沉得像挂了秤砣。意识沉没前最后的念头:那该死的滑腻门锁……明天得找点润滑油。

……

“咔哒……”

声音极轻,像细针掉落地毯。但在死寂里,却如惊雷炸响在昏沉意识的边缘。

我全身肌肉的瞬间绷紧,像是触了电击,睡意粉碎。心脏骤停,随即疯狂跳动。猛地睁眼,卧室漆黑。那声音……是门锁。

“咔哒……吱扭……”

又来了!更清晰,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缓慢、试探、充满令人极度不适的……耐心?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小心拨弄着门外的锁簧。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僵在床上,只有眼球因恐惧疯狂转动。冷汗争先恐后沁出,浸湿床单。空气凝固,压住胸口,每次呼吸都略显艰难……声音停了。

绝对的死寂。

真的有人在门外吗?还是说……

冰凉的念头舔过脊椎。不行!必须知道!恐惧与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努力让自己行动起来,滚下床,蹑足潜行至客厅,在黑夜中,我莫名感到害怕,死死咬着下唇,希望痛感可以让我镇静下来。。

挪到大门边,冰冷粗糙的防盗门铁皮紧贴手臂;我蜷缩在门后的阴影中,心脏仿佛在喉咙口狂跳。屏息,胸腔憋得要爆炸,又只好微微吐气。

我极缓慢地将右眼凑近冰凉的猫眼孔,却发现楼道声控灯亮着。昏黄光线透过透镜,刺得眼球生疼。

眨眼,聚焦。

血液、呼吸、思维,彻底凝固。

一个女人。站在门外,一步之遥。

她的脸,正对猫眼。

是我。

分毫不差。眉毛、鼻梁、左眼角微小淡褐小痣……一模一样。她的眼睛——我的眼睛——牢牢“钉”在猫眼上。没有任何人类情绪。只有一片空洞、深不见底的黑。像看一件死物。

嘴角,极缓慢向上弯起。弧度被猫眼扭曲,拉扯成巨大诡异的微笑。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令人骨髓发寒的空洞。

她穿着一条裙子。碎花连衣裙——我昨天下午亲手扔进楼下绿色回收箱的那条,裙角还残留我丢弃时蹭上的污渍。

视线冻住,死死粘在她涂了口红的嘴唇上。刺眼廉价的玫红色,艳俗反胃。这,恰恰是我最厌恶、绝不可能触碰的颜色。冰冷的熟悉感攫住了我——母亲生前最爱的颜色。她总是涂着它,在争吵和死寂的冷战中。最后那个下午,她涂着它,穿着最好的裙子,对我露出那个僵硬空洞的微笑,然后……救护车的鸣笛撕裂黄昏。此刻,这抹刺目的、属于童年噩梦的玫红,正咧开在这个诡异“我”的笑容上。

时间停止流淌。身体在门后不住地抖动,牙齿也不受控制地磕碰。冷汗如冰冷溪流顺脊椎下淌。

门外的“她”动了。涂着刺眼玫红的嘴唇,无声开合几下。

一个声音,清晰穿透厚重门板,钻进耳朵。柔软,温和,带着刻意模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我职业化的温和腔调。

“开门。”声音轻柔如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知道你在里面。”

“嗡——”大脑绷紧的弦彻底断裂。耳鸣声几乎淹没了世界。恐惧从头顶灌入,席卷四肢,很快就蔓延至心脏。肺部像被水泥封死,窒息感迅速淹没。

“嗬……嗬……”喉咙挤出破风箱般抽气声。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失去力气,沿着冰冷门板无声滑落。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地板冰冷触感带来短暂清醒。门外声音消失了?瘫软在地,耳朵贴冰冷地板。

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粗重颤抖的喘息在空旷客厅回荡。

它走了?念头微弱闪现,随即被更深恐惧淹没。它知道我在里面!那双空洞眼,诡异微笑,轻柔话语……如冰冷毒蛇缠绕收紧。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住冰冷铁门。门把手反射微光。它在动吗?

不能待这里!它会进来!

求生本能驱使着身体。手脚并用爬起,踉跄冲向卧室。身体撞翻堆满书的纸箱,书本哗啦啦散落巨响。

冲进卧室,反手“砰”地甩上门!用背脊死死抵住门板。心脏狂跳,视线慌乱地扫视环境,定格床头柜上的充电宝。

扑过去,手指剧烈颤抖使我抓不住光滑外壳。终于攥住,摸索插上手机充电线,指尖抖得厉害,插头几次滑开。

“快……快啊!”嘶哑低吼。

插头对准接口。“嗡——”轻微震动,屏幕亮起。微弱光芒在恐惧浸透的黑暗里如神迹。电量:百分之二!死死攥住手机充电宝,身体滑坐冰冷地板,紧抵门板。门外,死寂。

漫长的等待,却不知在等待什么。蜷缩着,发现窗外天色褪去令人窒息的灰色,宣告着黎明的到来。

……

阳光惨白地刺进客厅。我坐在撞翻的书堆旁,紧盯着手机通讯录界面,拇指悬在“110”上方颤抖。报警?说什么?我顿觉一种荒谬感,伴随着一丝绝望。

我在发疯吗?刚才真的没有看错吗?

我需要证人。撑着墙艰难地站起,走到门边,手伸向门把手,指尖触碰把手的瞬间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那个玫红色笑容再次在脑中闪现。深吸气,猛地拉开门。

走廊空荡。声控灯迟钝亮起。

斜对面门开。隔壁李阿姨探出头。

“李……李阿姨!”也许是因为恐惧,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李阿姨吓一跳,看清是我,不耐烦:“新搬来的?这么早……有事?”她狐疑地打量我苍白的脸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

“阿姨……昨晚……凌晨……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走廊里?或者看到……奇怪的人?”我努力平稳声音,但是尾音还是会发颤。

“奇怪的人?”她皱了皱眉,面露不耐烦的意味,“没听见!睡得死死的。”她将手中的垃圾袋放门外,“楼上半夜吵架常事儿……凌晨谁不睡觉!小姑娘别疑神疑鬼。该干嘛干嘛去!”门被狠狠地关上了。

我顿觉失望,正在不知所措时,目光投向走廊尽头监控摄像头。

……

物业办公室。一个啤酒肚的男人在玩电脑,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靠近。我鼓起勇气,再次提出相同的疑问。

“你好……麻烦看下昨晚……凌晨两点到三点……七楼走廊监控录像。”

男人头也没抬地回复:“丢东西了?”

“没……听见门口动静……想确认一下。”

男人嘟囔着抱怨麻烦,但还是调出了监控。黑白画面,颗粒噪点。七楼走廊。

我俯身凑近屏幕,紧张地盯着观察任何异常现象的出现,下意识咽了咽,仿佛有东西在喉咙里堵塞着。

02:10、02:20、02:30……画面空无一人。

绝望淹没时——

02:47:33。

我公寓的门开了。

一个女人走出来。

我呆征在原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我,穿灰色旧T恤睡裤,头发凌乱。

画面里的“我”,动作怪异,缓慢、近乎僵硬地挪出门来,像关节生锈的木偶。待等到她走到走廊中央停住,背对摄像头,面朝我公寓大门。

然后“我”开始“徘徊”,不像人类的正常走动。极缓慢、小幅度左右移动脚步。身体微前倾,头低垂,肩膀内扣,手臂垂着轻微晃动—像拙劣操控的提线木偶。

只是这样徘徊着,不知目的。时间一点点地流逝。02:48……02:49……02:50……

终于,02:52:10左右,徘徊停止了。画面里的“我”,极缓慢地抬头。侧身,模糊但能分辨出是我的脸孔,似乎……正在朝摄像头望来。

隔着模糊像素的屏幕,我仿佛与那双空洞的、属于“我”的眼睛,对上了。

“呃……!”短促抽气挤出。我感觉胃里翻搅,猛捂住嘴,冷汗浸透后背。刺骨的寒意窜遍全身。

画面里,“我”缓慢转身走回公寓,消失在门内。

“看完了?”男人粗声问,“就你自己半夜晃荡一圈。梦游了?别自己吓自己。”我看得清,他的脸上明显就是嘲弄。

“我……我……”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是我?僵硬诡异如同提线木偶的是我?荒谬感与更深恐惧撕扯心脏。监控不说谎?可那不是我!昨晚我在卧室发抖,而那个东西……进了我的家?

魂飞魄散。我冲出了物业办公室,跌撞冲回公寓。钥匙在锁孔粗暴转动,刺耳刮擦。“嘎吱——砰!”门撞开,我冲进去反手甩上门,反锁,保险栓,所有机关死死扣上。稍作镇静,我背靠铁门摊坐地上,心脏狂跳,冷汗浸透。

不行。目光落墙角未拆封纸箱——新买智能监控摄像头。

我迅速撕开包装,取出小小黑色方块,连上手机APP调试……手指颤抖。手机屏幕显示客厅实时画面时,心里几乎虚脱。将它牢牢粘在客厅正对大门墙壁高处。

天色彻底暗下去。我没开灯,只是一个人蜷缩在客厅角落巨大的阴影里,眼死死盯手机屏幕。家门静静矗立。

时间如死寂爬行,困倦拉扯眼皮。

手机上的时间一直在跳动。01:29……

“沙……沙沙……”细微如砂纸摩擦木头声,突然从大门的方向传来。

我的身体绷紧如弓,但屏幕画面里空空荡荡,大门紧闭着,没有任何人经过。

声音……仍在继续。从门锁内部,锁芯深处,细微、锐利、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一下,又一下……缓慢,带着令人发指的恶意。

“呃……”喉咙强硬地挤出一声呜咽。冷汗涌出。它来了!

……

刮擦声停了。

死寂,更沉重窒息。

紧绷的神经因死寂出现一丝微小松懈的间隙时,监控画面里,在大门底部,在门缝下……有东西动了。

我看得清,那是一只……手。

惨白,毫无血色。从狭窄门缝下方……正以极其缓慢、以非人柔韧的诡异角度……伸进来。

细长手指……指关节……苍白手掌……纤细僵硬手腕……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向门内推进、摊开。

完全摊开。惨白手掌,五指微张,掌心向上,静静无声摊在门内冰冷水泥地面。正对监控镜头。正对……蜷缩阴影里、目睹这一切的我。

血液仿佛在倒流,喉咙被扼住,发出“嗬……嗬……”嘶鸣。它进来了。

画面冻结,手是唯一焦点。惨白,僵硬,掌心朝上。

突然,手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掌心幽深区域,极细微……向下凹陷一点。紧接着,凹陷痕迹开始极缓慢、令人作呕地……旋转起来。像无形指尖,带着亵渎的耐心,在自己掌心……画圆。

轻柔,无声,充满疯狂的非人感。

我手脚并用从角落中猛地弹起,撞翻箱子,杂物哗啦地散落一地。目光疯狂地扫视前方,扑向客厅角落通往阳台玻璃门。

扑到门前,老式插销让阳台成为难以到达的彼岸,手指也因颤抖恐惧不听使唤,几次滑开冰凉金属头,身后冰冷腐朽气息如潮水无声涌来,瞬间包裹全身。它过来了!

“开啊!开啊!”我对着玻璃嘶吼,指甲刮擦插销发出刺耳的锐响。

“咔哒!”插销终于被拉开了。

夜风猛地灌入屋内,我猛拉玻璃门,身体侧着从窄缝硬挤出去。

粗糙的水泥阳台硌疼了膝盖手掌,但来不及去在乎了,我赶忙爬起扑向锈迹斑斑铁栏杆,向着七楼之下望去,可下面是水泥地。

跳下去,比被抓住强!大脑恐惧烧毁了理智,只剩下逃离危险的本能。

双手死死抓冰冷的铁栏,身体前倾,一只脚跨上栏杆窄横档,夜风卷着乱发灌进嘴中。楼下的灯光遥远又模糊。

“吱呀……”阳台玻璃门被完全推开的轻响清晰传来,带着毛骨悚然的从容。

动作完全僵住了,我跨栏杆的腿无法挪动半分,只是不住地颤抖。

它……跟出来了,就在身后。

狭窄的阳台无处可逃,熟悉又腐朽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包裹并渗透着每一个毛孔。跳下去?

我不敢回头,但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着,感知它的存在。它静静看着,像是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

极致的恐惧在血管奔流,逃无可逃。绝望如冰冷海水没顶,让我开始难以接受这样的处境一种力量将我从禁锢中解救出来。

是愤怒,那种歇斯底里、被逼绝境的狂怒。凭什么?凭什么这个顶着我的脸、穿我扔掉衣服、涂我厌恶的颜色的怪物折磨我?

狂怒猛烈地压倒恐惧求生本能,身体爆发不属于自己的力量,那是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啊啊啊——!”我向身后冲了过去。

眼前轮廓,黑暗中似乎比我高,身形是我的,却带着僵硬非人质感。脸模糊阴影,刺目劣质玫红唇膏在霓虹光影下,勾勒巨大扭曲微笑。空洞眼睛如吞噬光黑洞。

离得极近,我闻到唇膏廉价化学甜香混杂冰冷腐朽。

我右手死抓铁栏的手,转身同时用尽全力握拳,直冲向那抹刺眼玫红,那张咧开无声嘲笑的嘴。拳风带全部重量恨意绝望,撕裂空气,狠狠砸去。

“砰!”沉闷如击打湿透皮革。触感怪异,冰冷坚硬带粘滞。巨大反作用力震手腕剧痛欲裂。

它纹丝不动。连一丝晃动都没有,垂死挣扎在绝对存在前,脆弱如笑话。

时间拉长。保持挥拳姿势,拳头陷冰冷粘腻“脸颊”。眼瞪欲裂,死死对上黑暗中空洞“眼窝”。

然后看到,那片模糊击中阴影区域,极缓慢……浮现一点暗红。粘稠污浊、如凝固陈血的暗红色,迅速扩大蔓延。

没有流血。是变色?

更恐怖,那抹击中“嘴唇”的玫红色……开始融化,像劣质蜡笔遇高温。刺眼玫红从边缘软化变形,如融化蜡油,顺模糊非人面孔,极缓慢粘稠……向下流淌。流过下巴轮廓……

一滴。冰凉粘稠触感落依旧紧握拳头上。像融化的、带廉价香精味……口红。

“呃……呃呃……”喉咙破碎音节。狂怒火焰浇灭,剩冻结灵魂刺骨寒意,我收回拳头,身体失衡踉跄倒退,后背重重撞冰冷锈蚀铁栏。

它依旧纹丝不动。脸上暗红区域扩散加深,融化玫红如丑陋流淌伤疤挂模糊下颌。

没有愤怒痛苦反应。只有绝对、令人绝望的漠然。像看脚下无意踩死的蚂蚁。

它缓缓……抬起那只手。惨白的、掌心曾向上诡异旋转的手。动作僵硬缓慢,带着窒息的仪式感。

它要碰我了。

认知如冰锥刺穿大脑。冰冷的、非人的接触,比死亡更恐怖。最后一丝理智崩断了。

“不——!!!”最后凄厉尖叫冲破喉咙,带血沫腥甜。所有力气灌注双腿,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借着后背撞击铁栏的反冲力,双脚猛蹬地面,身体如同被无形巨力拉扯,决绝地向后翻倒。

视野天旋地转,冰冷的铁栏触感瞬间消失,失重感猛烈攫住全身。

夜风呼啸着灌入耳孔,像无数厉鬼的尖啸。心脏被狠狠攥紧又猛地抛向深渊,下坠向七楼的虚空。下方是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在昏暗中张开死亡的巨口。

在意识被猛烈撞击和剧痛彻底撕碎前的最后一瞬,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阳台边缘——那个融化了口红的、非人的轮廓,正静静地、漠然地俯视着下坠的我。那抹刺眼的、流淌的玫红色,在七楼的高度,在急速远离的视野里,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空洞的嘲讽。

……

白光。刺眼,冰冷。不是晨光,是惨白、均匀、毫无生气的天花板灯光。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到刺鼻,钻进鼻腔,像冰冷的针。眼皮沉重得像焊上了铅块。耳畔是持续的低频嗡鸣,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身体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我……在哪儿?

意识像沉船艰难上浮,每一次挣扎都搅动着冰冷的铁栏、失重的眩晕、呼啸的风声……以及最后视野里那凝固的、流淌的玫红色嘲讽。

“呃……”喉咙干涸灼痛,挤出的声音微弱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穿着浅蓝色的制服。

“醒了!她醒了!”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性惊喜的女声响起,但并不靠近。

另一个更沉稳的声音靠近了些,似乎有人在低头观察。我看不清脸,只有一片晃动的白影和模糊的轮廓。“生命体征稳定。多处骨折,内出血控制住了,严重脑震荡。通知医生,记录。”声音平板,毫无波澜,像在念一份物品清单。

身体被一种深沉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剧痛包裹。稍微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手腕处传来轻微的束缚感。不是绳索,是某种……柔软的织物?固定在床沿?连脚踝似乎也被固定着。

恐慌的碎片瞬间刺入混沌的意识。

“不……”我试图挣扎,想坐起来,想逃离这惨白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但身体如同被拆散又草草拼凑的木偶,剧痛和束缚让我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

“别动。”那个平板的声音命令道,一只手轻轻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需要绝对安静。不能动。这里是安全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从七楼阳台摔下来了,很幸运,楼下是绿化带。”

安全?七楼?绿化带?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子砸进混乱的意识。阳台……翻越……坠落……它俯视……玫红……

“它……”我急切地想要诉说,想要抓住这可能是唯一清醒的时刻,“阳台……它……玫红……融化了……推我……”词语混乱地涌出,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喉咙火烧火燎。

床边的人影(大概是护士)动作顿了一下。她甚至没有看我,只是低头检查了一下我手臂上输液的针头,确保它通畅。“应激反应。严重脑震荡导致的幻觉和记忆混乱。”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在背诵教科书,“医生会给你解释。现在,休息。”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总结。

幻觉?记忆混乱?又是这个词,像一堵冰冷的墙,瞬间堵死了所有沟通的可能。在她眼里,我混乱的描述只是颅脑损伤的副产品。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否定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坠落的失重感更令人绝望。它甚至不需要再出现。它只需要让别人相信,我的坠落是意外或自毁,而关于它的记忆,只是大脑受损的噪音。

眼泪无声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浸湿了鬓角的头发。我放弃了辩解,像一具被疼痛和束缚禁锢的空壳。

时间在惨白的灯光下粘稠地流动。剧痛是永恒的底色,镇静剂带来短暂的昏沉。偶尔有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响起,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某种规律的、漠然的鼓点。每一次脚步声靠近,心脏都会因为条件反射而狂跳,身体在束缚下绷紧,恐惧地望向那个小小的、厚重的金属门上的观察窗——会不会是它?那张融化了玫红的脸会不会突然出现在玻璃后面,对我微笑?

脚步声总是过去。观察窗外空无一物,只有对面墙上同样惨白的反光。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护士。医生看起来严肃而疲惫,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我,最后落在我被固定着的身体和苍白的脸上。他拿起床尾的病历夹。

“感觉怎么样?林小姐。”他开口,声音平静,带着职业性的距离感。“你从高处坠落,伤势很重,但命保住了。多处骨折,脾脏破裂修补,颅脑损伤。需要长时间恢复和静养。”他翻看着厚厚的记录,“关于事故原因……现场没有他人痕迹。邻居听到重物落地声报警。结合你之前的精神状态评估……”他抬眼,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急性解离状态下的严重自伤行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极端表现。”他合上病历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医学事实。“你需要身体康复,更需要系统的精神治疗和药物控制。镇静剂和抗精神病药物会帮你稳定。”

他示意了一下护士。护士熟练地拿起一支注射器。

“不……不要……”我微弱地挣扎,手腕脚踝的束缚带勒进皮肤。我不要睡!睡着了,剧痛的黑暗里,它会不会来?会不会就在这惨白的房间里,用那融化玫红的脸俯视我?

冰冷的酒精棉球擦拭皮肤的感觉传来。尖锐的刺痛。冰凉的液体缓缓推入血管。像一条冰冷的蛇,迅速游遍全身,暂时麻痹了骨头的剧痛,却带来了更深沉的黑暗。

世界开始模糊、旋转。头顶惨白的灯光晕染开来,像一团没有温度的雾气。医生和护士的面孔变得遥远而扭曲。他们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

意识沉沦前最后捕捉到的景象,是医生转身离开时,白大褂衣角划过的一道冷光。还有……就在他即将踏出门口,护士也侧身让开的瞬间——透过门缝,我似乎瞥见了外面走廊墙壁的颜色。

一抹极其短暂、刺眼、令人心脏骤停的……

玫红色。

是脑震荡的视觉残留?是药物作用?还是……它就在这里?就在这堵墙之外,在这座白色堡垒的某个角落,正无声地咧开那熟悉的、空洞的微笑,庆祝着它最终的胜利——将我推下深渊,并让全世界相信,那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沉重的黑暗彻底吞噬了意识。剧痛和恐惧被那管冰冷的药剂裹挟着,更深、更牢固地嵌入了我的骨髓,沉入了意识的最底层,与那片永恒的、无法驱散的黑暗融为一体。

***

粘稠的噩梦中漂浮。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白墙、白床单、晃动的浅蓝色人影、规律的脚步声和身体深处永不间断的钝痛。声音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镇静剂和止痛药让意识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昏沉的麻木状态,像漂浮在冰冷粘稠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液体里。

药效偶尔退潮的间隙,那晚的记忆碎片便如同嗜血的鲨鱼群,猛地扑咬上来,带来窒息般的恐惧和更剧烈的幻痛——后背撞击铁栏的闷响、失重下坠的眩晕、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以及最后视野里那凝固的、流淌的玫红色嘲讽。身体在束缚带允许的范围内痉挛,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带观察窗的金属门。每一次门锁轻微的“咔哒”声,都足以让心脏狂跳到几乎爆裂。

没有人再问起那晚发生了什么。医生查房时只是检查伤口、调整固定、询问疼痛等级,在病历上快速记录。护士们进行着换药、注射等必要护理,动作熟练而沉默,眼神刻意避开我试图倾诉的眼睛。她们的沉默比任何质疑都更有力,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彻底封死了我发声的欲望。辩解?在这里,任何关于“另一个我”、“融化口红”、“被推下去”的词语,都只是“解离状态”和“被害妄想”的生动证明,是“自伤行为”的完美注脚。我甚至能从她们偶尔交换的眼神里读出那了然的神情——又一个被内心恶魔推下深渊的可怜虫。

被世界彻底否定的寒意,比骨折处的疼痛更深入骨髓。它无声地渗透,冻结了每一寸试图证明“真实”的冲动。我开始无法确信。那晚的惊心动魄,那个非人的存在,那场致命的坠落……它们究竟是确凿发生过的恐怖,还是……只是我崩溃大脑在颅脑损伤下投射出的、过于逼真的噩梦?是母亲留下的诅咒,最终将我推下了阳台?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令人绝望的疯狂。

出院?这个词似乎遥不可及。日子在白色、蓝色、药片的苦涩、注射的冰冷和身体持续的剧痛中循环。唯一的变化,是随着骨折愈合,部分束缚带被取下,允许我在护士搀扶下,在狭小的、没有任何尖锐物品的病房里,拖着沉重打石膏的腿,极其缓慢地挪动几步。但这微弱的“自由”是幻觉。那扇门永远锁着。观察窗外,偶尔有同样穿着病号服、眼神空洞或狂躁的身影被护士或护工强硬地带过。

某个剧痛难忍、药物也无法完全压制的深夜,我躺在冰冷的床上,意识在痛苦和昏沉间挣扎。房间陷入绝对的黑暗——顶灯被护士在查房后关掉了。厚重的黑暗包裹上来,浓稠得如同实体,似乎能触摸到身体每一处伤口的轮廓。

身体瞬间僵硬。黑暗中,感官被疼痛和恐惧无限放大。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肋骨的刺痛。呼吸变得小心翼翼,怕惊动黑暗里的东西。

它……是不是就在这黑暗里?无处不在?它是不是根本就是我的一部分?是母亲无法摆脱的死亡阴影,最终借我的手,将我推下了阳台?这个想法像冰冷的毒液注入血管,带来麻痹般的恐惧和更深的幻痛——后背仿佛再次撞上冰冷的铁栏!

“不……”我猛地试图坐起!剧痛从脊椎和腿部炸开,让我发出一声闷哼,重重跌回床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手指颤抖着,不顾一切地在黑暗中摸索床头呼叫铃的位置!

“啪嗒。”一声轻响。

温暖昏黄的灯光瞬间驱散了浓重的黑暗。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墙壁和我投在墙上的、放大的、因疼痛而扭曲的影子。

我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粘在伤口上带来新的刺痛。目光像受惊的鹿,惊惶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床下、门后、天花板……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药效不足?过度紧张和疼痛导致的错觉?还是……那烙印在精神深处的恐惧和坠落创伤,终于开始彻底侵蚀我对现实的感知?

虚脱般地靠在床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肋骨的锐痛。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对面墙壁。那里挂着一面小小的、边缘被磨圆的塑料镜子——大概是供病人整理仪容用的,牢固地嵌在墙上,无法取下。

镜子里,映出我惊恐万状、惨白如纸、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头发凌乱枯槁,眼窝深陷乌青,嘴唇干裂无色,额角还贴着纱布。

没什么。和过去几天镜中的倒影一样狼狈不堪。

但是……就在刚才灯光亮起、我惊魂未定地看向镜子的那一刹那……我无比清晰地看到——

镜中那个因痛苦而扭曲的“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抹转瞬即逝、却无比熟悉的……

玫红色。

幻觉?药效残留?疼痛导致的谵妄?精神彻底崩溃的征兆?还是……它从未离开?它就住在这面镜子里?住在我每一次看向镜中的惊惧和痛苦眼神里?住在我灵魂深处那道被母亲涂上玫红色、最终将我引向坠落深渊的裂缝中?

不知道。无法分辨。理性那堵早已摇摇欲坠的墙,在剧痛和惨白灯光下彻底化为齑粉。

那夜从未结束。坠落不是终点。它只是更深地扎根,钻进了我的每一处裂开的骨头,渗入了我受损的脑髓,潜伏在每一面能映出面容的镜子里,甚至……潜伏在我每一次呼吸带来的痛楚里。它与我共生,以我的痛苦和恐惧为食。

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冰冷,从灵魂和身体的每一个伤口弥漫开来,瞬间冻僵了残存的意志。灯光明明是温暖的,房间明明是“安全”的,但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一丝安全。只有永恒的剧痛和那如影随形的、融化玫红色的恐惧。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没有被束缚的左手。指尖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恐惧和确认的渴望,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抚上自己冰凉、干裂、毫无颜色的嘴唇。

指尖下的皮肤,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

粘腻感?

像沾到了刚刚开始融化的、廉价的蜡质口红。冰冷,滑腻,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廉价甜香。

“啊!”我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滚烫的铁烙了一下!心脏狂跳得要炸开,牵扯着胸口的剧痛!低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

干干净净。什么颜色都没有。

可是……那冰冷、滑腻、带着廉价香精味的粘腻触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盘踞在神经末梢,挥之不去,真实得令人窒息。它甚至盖过了身体骨折处的钝痛。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彻底淹没了我。我缓缓地、一点点蜷缩起剧痛的身体,双臂紧紧抱住冰冷颤抖的膝盖,把头深深地、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从这无法逃脱的剧痛和永恒的噩梦中藏起来。

温暖的、昏黄的灯光笼罩着我。

却驱不散,那从灵魂每一个缝隙和身体每一道裂痕里渗出的、永恒的寒意和那抹无声融化的玫红色。

它赢了。用最彻底的方式。

它让我坠落,让我破碎,让全世界相信那是我自己的疯狂所致。它将我永远囚禁在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废墟里,囚禁在真实与虚妄、自我与镜像、坠落与“治疗”的永恒夹缝中。囚禁在每一次心跳带来的痛楚、每一次镜中的惊鸿一瞥、甚至……每一次触摸自己嘴唇时那冰冷粘腻的永恒幻觉里。

那抹无声的、融化的玫红色微笑,已经不再是门外的威胁或阳台上的嘲讽。

它成了我生命无法剥离的底色,如同母亲留下的那道最终将我引向毁灭的伤口,在每个被剧痛和药物扭曲的深夜里,悄然绽开,无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