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把平江路的青石板洗得发亮。苏晚抱着一个半旧的锦盒,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巷子里的时光。
巷子尽头的“听风楼”是她今天的目的地。这座始建于民国的小楼半年前遭遇火灾,木质结构损毁严重,连带楼里收藏的一批古籍也未能幸免。文物局最终决定,先修复楼内最珍贵的那套清代手抄本《平江图志》,而她,是被选中的修复师。
推开临时搭建的铁皮门,一股混合着木料焦味和石灰的气息扑面而来。苏晚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锦盒抱得更紧了些——里面是她特意带来的修复工具,每一件都跟着她走过不少古刹旧馆。
“哟,这就是文物局派来的‘大神’?”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
苏晚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男人正斜倚在二楼的栏杆上。他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男人指间夹着支烟,烟灰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落在楼下堆放的木料上。
“先生,这里禁止吸烟。”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她快步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准确地接住了那截掉落的烟灰。
男人像是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他直起身,从栏杆上跳下来,落地时带起一阵风,把他的帽檐吹得微微扬起。苏晚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很亮,像淬了光的黑曜石,却又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锐利。
“苏晚?”男人挑了挑眉,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个工作证丢过来,“陆昭衍,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
苏晚接住工作证,指尖触到卡片边缘的冰凉。照片上的陆昭衍没戴帽子,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眼神锐利,和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好,我是苏晚。”她把工作证还回去,语气平淡,“我需要先看看古籍的受损情况。”
“急什么。”陆昭衍把工作证塞回口袋,双手插兜,绕着她转了半圈,像在打量一件待评估的物品,“苏小姐看着年纪不大,修复古籍多久了?”
“八年。”
“八年?”陆昭衍吹了声口哨,“够久的。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晚怀里的锦盒上,“修复古籍和修复这楼可不一样。这楼要的是‘活’,得让它重新立起来,还能住人;你们修那些破纸,不就是裱糊裱糊,供起来看吗?”
这话像根细刺,轻轻扎在苏晚心上。她最反感的,就是有人把古籍修复说成“裱糊破纸”。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藏着的,是几百年的风雨,是无数人的心血,怎么能如此轻贱?
她抬起头,直视着陆昭衍的眼睛,语气第一次带上了冷意:“陆先生,古籍修复和建筑修复,本质上没什么不同。都是和时间对抗,把破碎的东西一点点拼起来,让它们能再‘活’下去。只不过,我修的是文字里的岁月,你修的是砖瓦里的光阴。”
陆昭衍脸上的戏谑淡了些,他盯着苏晚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有点意思。行,我带你去看你的‘岁月’。”
他转身往楼梯口走,步伐很大,黑色连帽衫的衣摆扫过一堆散落的图纸。苏晚注意到,那些图纸上画着听风楼的修复设计,线条凌厉,和这栋楼原本的温婉气质格格不入。
“你的设计……”苏晚忍不住开口。
“怎么?苏小姐也懂建筑?”陆昭衍回头,挑眉看她。
“不懂。”苏晚诚实地摇头,“但我觉得,修复不是重建。这栋楼经历过火灾,这道疤痕不该被抹去,就像古籍上的虫蛀痕迹,也是它历史的一部分。”
陆昭衍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第一次正正经经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纤细的脖颈。眼睛很静,像深潭,倒映着窗外的雨丝,却又藏着一种固执的认真。
“苏小姐倒是很有想法。”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听不出情绪,“不过可惜,甲方要的是‘焕然一新’。你的‘疤痕美学’,大概用不上。”
说完,他没再等苏晚回应,径直上了楼。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轻轻呼了口气。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锦盒,指尖划过盒面精致的云纹。
八年修复生涯,她见过太多因为理念不同而产生的争执。只是不知为何,刚才陆昭衍那句“焕然一新”,让她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
雨还在下,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单调的声响。苏晚深吸一口气,抱着锦盒,慢慢走上了楼梯。不管怎样,《平江图志》在等着她,这就够了。
二楼的房间被临时隔成了两半,一半堆放着建筑材料,另一半用塑料布围了起来。陆昭衍正站在塑料布前,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
“进来吧,你的‘宝贝’在里面。”他划开塑料布,露出里面的场景。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台上铺着白色的宣纸,宣纸上,正是那套《平江图志》。只是此刻,原本该整齐的册页被烧得蜷曲发黑,边缘甚至还能看到焦糊的孔洞,像一只被烫伤的蝴蝶,再也展不开翅膀。
苏晚的心猛地一揪。她快步走过去,蹲在工作台前,手指悬在册页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陆昭衍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的背影。女人的肩膀很薄,微微耸动着,像在压抑什么情绪。他忽然觉得,刚才那句“裱糊破纸”或许真的太刻薄了些。
“很难修?”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苏晚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其中一页的焦边,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纸张纤维已经被高温破坏了,而且受潮严重,稍不注意就会碎掉。”
她从锦盒里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着册页的每一处细节,原本平静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专注的光。“需要先脱酸,再用特制的浆糊一点点加固边缘……至少需要三个月。”
陆昭衍“嗯”了一声,没再打扰她。他看着苏晚从锦盒里拿出各种小巧的工具——镊子、竹刀、鬃刷,每一件都被磨得光滑温润。她的动作很慢,却异常精准,仿佛那些破碎的纸页在她手里有了生命。
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在苏晚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昭衍忽然觉得,这个安静专注的女人,和这座伤痕累累的小楼,竟有种奇妙的契合感。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转身往外走:“我下午还有会,这里的钥匙给你。”他把一串钥匙放在工作台边,“有什么需要,打这个电话。”
一张便签被压在钥匙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苏晚头也没抬,轻轻“嗯”了一声。
陆昭衍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苏晚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他离开的脚步声都没察觉。
他扯了扯嘴角,带上门,把那个专注的背影和一室的寂静,都关在了里面。
门外,雨停了。一缕阳光刺破云层,落在听风楼的飞檐上,给焦黑的木梁镀上了一层金边。陆昭衍抬头望着那道被烧毁的屋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烟盒,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或许,苏晚说的对,有些疤痕,不该被抹去。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把听风楼的原始设计图再发我一份……对,要最老的那种。”
挂了电话,陆昭衍最后看了一眼二楼那扇紧闭的门,转身走进了巷口的阳光里。风卷起他的衣角,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像是什么东西,悄悄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