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江南烟雨

离了京城,车马一路向南。官道两旁,北地的雄浑苍茫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明媚的山水与愈发湿润的空气。沈清辞吩咐不必急于赶路,遇城则入,遇景则停,真正践行着“看看市井烟火”的初衷。她不再是垂帘听政、执掌生杀的仁圣皇太后,只是一位气质沉静、带着仆从南下访亲或游历的“沈夫人”。

**一、市井医心**

这日行至淮安府地界,一座不算太大却颇为繁华的县城。时近正午,马车在城中缓缓而行,准备寻一处干净的客栈打尖。行至一条较为僻静的街巷时,却见前方一户人家门前围了不少人,隐隐有哭声传来。

“停车。”沈清辞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扮作管家模样的暗卫首领陈默靠近车窗,低声道:“夫人,前方似乎有些纷乱,恐惊了您,不如我们绕道而行?”

“无妨,去看看。”沈清辞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陈默无奈,只得命车队停下,自己先带一人上前查看。片刻后回报:“夫人,是这户人家的老母亲,突发急症,呕血不止,本地郎中也束手无策,家人正在悲泣。”

沈清辞闻言,沉默片刻,随即拿起身边那只小巧的药箱,对老嬷嬷道:“扶我下车。”

“夫人!”老嬷嬷和陈默同时低呼,面露忧色。微服在外,最忌节外生枝。

“医者父母心,岂能见死不救?”沈清辞已自行推开车门,踏下马车。她目光扫过那哀戚的人群,语气淡然却坚定,“我略通岐黄,或可一试。”

她的出现,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虽衣着素简,但那份经年累月蕴养出的气度,以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让人不敢轻视。家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将她请入屋内。

屋内光线昏暗,一位老妪躺在榻上,面色蜡黄,气息奄奄,唇边还残留着黑红的血渍。旁边站着一位本地老郎中,正摇头叹息。

沈清辞上前,也不多言,三指搭上老妪腕脉,凝神细诊。片刻,她又查看了老妪的舌苔、眼睑,问了家人几句发病前后的饮食起居。

“可是食用过未熟的生蕈?”她忽然问。

家人一愣,连忙点头:“昨日雨后,确是在后山采了些新鲜的蕈子……”

“误食毒蕈,伤及肝络,故而呕血。”沈清辞确诊道。那本地郎中闻言,恍然大悟,又面露愧色。

她不再耽搁,打开药箱,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手法快、准、稳,数枚银针依次刺入老妪胸前、腹部的要穴,深浅力度,妙到毫巅。随即,她又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命人用温水化开,小心灌服。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老妪原本急促而微弱的呼吸竟然渐渐平稳下来,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些许,虽未醒转,但呕血已止!

“神了!真是神了!”家人惊喜交加,连连叩拜。那本地郎中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对着沈清辞长揖到地:“夫人医术通神,老朽佩服!不知夫人所用何方?那针法……”

沈清辞微微侧身,不受全礼,只淡淡道:“不过是些对症的解毒扶正之法。我再开个方子,连服三日,细心将养半月,当可无碍。”她提笔写下药方,字迹清隽飘逸,自有风骨。

婉拒了那户人家厚重的谢礼,只收下几文钱的诊金,象征“药不白施”的规矩。在众人感激不尽的目光中,沈清辞重新登上马车,悄然离去,仿佛只是路过的一片云。

车内,老嬷嬷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忍不住道:“夫人方才施针用药,奴婢瞧着,竟比宫里那些太医还要利落精准几分。”

沈清辞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目光悠远,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宫中用药,讲究君臣佐使,四平八稳,顾虑太多。民间疾苦,但求速效,反能直指病灶。这……或许才是医术的本源。”

**二、漕运余波**

在淮安府城停留两日,沈清辞并未游览名胜,反而时常带着老嬷嬷,如同寻常富家妇人般,在运河码头、市集茶肆间流连。她听着漕工粗犷的号子,看着商贩忙碌的交易,偶尔在茶肆一角坐下,要一壶清茶,几样点心,静静听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谈论天南海北的见闻。

她听到了关于去年漕运贪腐大案的各种版本,有拍手称快的,也有唏嘘某些“倒霉”官员的,更有对那位远在京城、铁腕肃贪的摄政太后隐晦的评论与想象。她只是听着,不置一词,仿佛在听与己无关的故事。

她也敏锐地注意到,码头上搬运的粮包,有些印着官仓的标记,但成色、重量,似乎与账册上所载,微有出入。一些漕船吃水的深度,与它们申报的载货量,亦存在不易察觉的疑点。

“水至清则无鱼。”她心中默念,深知肃贪不易,残余的积弊如同河底的淤泥,非一朝一夕能够涤清。但她将这些细微的观察记在心里,或许将来,可以作为提醒明瑾注意吏治的实例。

**三、夜泊秦淮**

离了淮安,又行数日,终于抵达了此行的核心——金陵,秦淮河畔。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沈清辞拒绝了陈默安排好的、位于繁华地段的豪华客栈,反而选择了一处僻静临河、看似寻常的“悦来”老店住下。房间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推开窗,便能看见秦淮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远处画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之声。

她没有急于去追寻先帝当年可能驻足过的具体地点,只是简单用了些晚膳,便倚在窗边,望着窗外那条流淌了千年繁华与哀愁的河流。

河水在夜色中墨黑如缎,倒映着两岸酒楼妓馆的璀璨灯光,荡漾出破碎迷离的光影。画舫穿梭,歌女的吴侬软语混合着酒客的喧哗,随风飘来,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江南夜宴图。

这与北地的肃穆、宫廷的庄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热烈,鲜活,甚至带着几分浮华与靡丽,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先帝当年向往的,便是这样的江南吗?

他许诺要带她来看的,是这十里秦淮的璀璨灯火,还是那烟雨朦胧中的婉约山水?

或许,都有吧。

一丝淡淡的怅惘,如同河上的夜雾,悄然漫上心头。物是人非,当年的承诺者已长眠地下,而她,独自来到了这约定之地。

然而,这怅惘并未持续太久。她深吸一口带着水汽与花香(或许是某处飘来的栀子香)的夜风,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挣脱束缚后的自由,以及一种终于践行了某种重要约定的释然。

她看的,不仅仅是江南的景致,更是宫墙之外,真实而生动的人间。

**四、凤影江湖**

在金陵安顿下来后,沈清辞的活动愈发随意。白日里,她可能去有名的医馆“慈心堂”旁观坐堂大夫诊病,与老郎中探讨一两个疑难病例;也可能去书肆逛逛,翻看一些地方志或民间流传的医书杂记;甚至会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坐在路边的馄饨摊前,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荠菜馄饨,听着摊主与熟客用软糯的金陵官话闲聊家长里短。

她不再刻意隐藏医术,偶遇贫苦病患,也会出手相助,却从不留名,只称“路过医者”。渐渐地,“有位医术高明的外地老夫人”的消息,在小范围内悄悄流传开来,却无人能确切知晓她的来历。

陈默等护卫始终保持着最高警惕,暗中清除着任何可能窥探的视线,确保“沈夫人”的绝对安全与隐秘。他们看着这位前太后如此自然地融入市井,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或许,才是她本性中最向往的生活。

这一日,沈清辞在一家临河的茶楼二楼雅座品茶,窗外细雨蒙蒙,将秦淮河笼罩在一片空濛之中。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白墙黑瓦,舟楫往来,俨然一幅水墨长卷。

她端起茶杯,清雅的茶香沁人心脾。

宫阙重重,已是前尘旧梦。

江南烟雨,正润物无声。

她的南行,与其说是追寻一个旧梦,不如说,是开启了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