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同归于尽(中)

  • 东风摧折
  • 律缨
  • 2259字
  • 2023-04-26 18:28:56

魏垣此生第一次踏入光明公主府,却觉得这里异常熟悉。

红墙金瓦、玉砖珠壁,飞檐勾长日、宇宇顶苍穹。无处不华美,无处不清凉。

“许久不住人了,除了派人打扫打扫,也没想过要修葺。你看,这里的红漆已经剥落。”

杨同喜指着不显眼的墙角,很是认真地说。

“这红漆很难得,经风雨而固色,鲜艳如初。”魏垣感叹一声,忍不住抚摸上去。

“我今日才发现,你眼里的故事很多。”此刻杨同喜并不着急,她想慢慢聊,

“魏垣大人,可否和本宫聊一聊你的过往?毕竟——你现在正在透过本宫看曾经的影子吧?”

魏垣笑了,不愧是她的女儿,目光如炬、洞察人心。

他长叹一口气,似乎要将这几十年沉积心底的郁结一吐而快,

“这里是皇后娘娘还在世时监造的吧。红墙金瓦再美不过。娘娘在闺中最爱穿明亮鲜艳的衣裙,明明那么张扬,又叫人那么爱看,就像沐浴在冬日的暖阳里。要是当初我不放手就好了,这轮太阳当是亘古永存,而不是在一方庭院中渐渐沉沦。”

杨同喜想要反驳他,她的记忆里阿娘不是太阳,阿娘温柔得像蓝天,质朴的衣裙是天空中的白云。但她忍住了,因为魏垣口中的那个谭已娍是她真正要探究的人。

魏垣继续娓娓道来:

“她虽然是女子,心性却不必任何男人低,她的家族曾出过不少女官栋才,她的母亲也差一点就入阁拜相,这样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女子不许柔弱自恃、不许攀枝援甲,不许任人摆布,必须清醒独立地活着。她说世子与她达成协议,只要她举全族之力帮世子坐稳储君之位,世子就会恢复元祖开辟的女官同位制度,让女子再次有机会与男人并肩。她说合作受到阻挠,她一个女子天天和世子交往过密导致全家人都被人指指点点。她说族人不能尽心为世子效力,姻亲谱系错综复杂人情难却……”

“她说,她要嫁给世子。一方面,做了世子妃很多事就能名正言顺地做,族人也会更信服世子;另一方面,她要确保世子会信守承诺,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被别的女人别的家族左右。”

“她说……我要支持她,要给她更多选择的自由……”

所以,魏家和谭家退了亲,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从此难复相见。一个当上皇后,权倾一时,另一个留在原地,终生抱憾。

杨同喜忍不住问他,

“我六岁那年,阿娘是不是见过你?”

魏垣缓缓回头看她,给予肯定的目光。

“我虽然不能与她直接见面,但是大事小事上都会通过下属传递消息。那一次,她要我帮她联系德高望重的老臣一起说服皇帝保留岭南道女监官的职位。常有犯人及其妻女流放岭南,女监官的存在多少可以善待那些无辜的女子。但是几次三番犯人逃跑的事让皇帝很生气,他觉得都是女监官优柔寡断乱发善心惹的祸,所以要废除这一职位。传递消息的人被何友全撞见,消息更是被截获,皇帝因此得知我二人一直保持联系,当天不仅立刻下旨废除女监官一职永不恢复,还故意把她和我约到一起以此羞辱她。”

难怪阿娘那天那么忧伤,见到故人也不开心。杨同喜握了握拳头,难以抑制的酸楚涌上鼻尖。

“阿娘离世,你为什么坚称她是被谋害的?”这是杨同喜最想问的问题。

一直知无不言的魏垣此刻却哽住了。他不是不想解答,只是不知怎样的解释才算有分寸。

“公主,你觉得你的父母是什么关系?”他也问了个问题。

杨同喜被问住了,一时间也无法回答。

二人都陷入沉默,酝酿着自己的答案。

许久,杨同喜先说道:

“阿娘爱众人,却也不爱任何一个人,她手持一柄尺,扶持本分者,敲打越界者。我爹是她那把尺唯一不能衡量的人,因为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另一套规则。他们两个人看似相敬如宾,其实一直在对抗,对方一旦触碰自己的尺界就不留情面地鞭挞,最终两败俱伤。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像酿错时节的酒,只有辛辣没有醇香。”

魏垣也给出自己的回答:

“你娘是被逼死的。当年世子府的约定随着皇帝权势滔天而被他踩在脚下,他不仅没有帮助你娘重建女官同位制,甚至默许那些人挤压女子政权地最后一点生存空间。她一时冲动想要杀了皇帝推举太子继位,结果你哥太仁厚了,救了你爹一命,变相地给了你爹反击的机会。后来,为了保住女子最后那点做官的机会,你娘选择了自尽。一碗碗慢性毒药,摧毁了她的身体以及她的斗志。”

杨同喜踉跄着靠在门上,不可思议地听他说完。尽管她冥冥之中猜到一点,却怎么也不能接受别人亲口把残酷地真想说出来。她觉得自己血液里的两个血统快要把自己撕裂了,无形的压力将她压到窒息,以至于浑身止不住战栗。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大哭一场发泄内心的恐惧,也不能求人抱抱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吓唬人的。她的理性为她分析了这件事的可信度,所以她只能红着眼睛接受。

“那你和我娘究竟算什么关系?……身不由己的恋人?”杨同喜像是溺水了一般艰难地发出声音。

只见魏垣苦涩地闭眼,然后坚定地摇头。

“公主啊,为什么局限于男欢女爱?我与她一直都是知己,是超越男女之情的同盟、袍泽。我们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但流的血杀的人不比前线少。”

“你图什么呢?”阿娘身为女子所以为女子而战,你一个男人为什么也这么死心塌地地帮她?

“图的就是如今的你。”

魏垣抬手,干枯笔直的手指向她,那一刻的骄傲使他容光焕发。

“我?”

杨同喜越来越糊涂了。

“你说我透过你看到曾经,”魏垣摇头,“我其实透过你看见未来。看到一个更平等、更繁荣的未来。更多女子能像你一样读书习武,像你一样自由,像你一样坚强。到那时候你不再是特权的产物,而是理所应当地生长。等到那时候,男人未尝不可操持家务、相妻教子——胆小些、柔弱些、平庸些,那些都不再是男人的原罪——没有人天生有罪。”

“你、懂我的意思吗?”魏垣发问。

杨同喜闪躲过他的目光,反问他,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呢?魏垣只想感叹传承的魅力。母亲传给母亲,女儿传给女儿,只等待时代的机遇,给她迸发力量的舞台。

“恰好是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