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街道渐渐苏醒。
藏玉楼留宿的客人依依不舍地与姑娘们告别,红装绿萼倦了容颜、困了金妆,慵懒地倚在门边闲聊。
有人炫耀昨晚的客人打赏大方,有的埋怨一夜折腾结果落不得好处,也有的用轻慢的眼神打量过往路人。
突然,一人偷偷摸摸地走过来,小声问:
“是咱们姐儿几个去的后巷伺候的林老爷吧?你们可有看清,后来那个进来的,是不是万尚书的二千金?”
大家顿时来了精神,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你这么说还真是,反正那个小丫头错不了,就是二小姐身边的丫鬟,我在她嫂子家见过她。”
“真是看不出来,那么文文静静的小姐竟然跑到咱们这儿会情郎。”
“何止啊,听说……晚上压根儿没回去!”
“……”
老鸨突然走到她们后面,扯着嗓子呵斥了两三声,一群姑娘们才散了。
不止这里,整个都城都传开万小姐深夜留宿烟花巷柳的事。
只是那个情郎,暂时没扒出是何等人。
“情郎”本郎,杨永霖,在宅子里跪完又到修正殿外跪,皇帝明明早就晨起用膳,就是不见他。
最终是何友全看不下去,趁着端漱口茶的机会向皇帝求情,
“陛下,太孙爷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再过一会儿公孙大人要进宫述职,要是被他看到了,难免……不妥。”
“不妥?”皇帝将茶杯一摔,“他办的这种事,就妥当了?就好看了?就有脸了?混账东西!”
外头的杨永霖听到里面的咆哮,即便是自导自演还是狠狠一激灵。
不过皇帝终究要脸面,还是在公孙大人来之前默许何友全将杨永霖带了进来。杨永霖一进屋就看到皇帝背对着自己,浑身散发着怒气。
“……爷爷。”杨永霖扑通跪下。
皇帝冷哼一声,不想和他讲话,可是耐不住心头怒火中烧,终于随手抄起桌子上的镇纸就朝杨永霖砸过去,好巧不巧打中他的耳朵,鲜血瞬间湿了半张脸。
刺眼的红色浇灭了皇帝的怒火,懊悔与担忧随之涌上心头,但他表面不能表露,好在何友全深谙君心,站出来求情,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杨永霖下去包扎的功夫,皇帝见了公孙大人,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就赶紧召见杨永霖。
杨永霖再次站到他面前,耳朵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内衫衣领上还沾着斑斑血迹,显得很是可怜。皇帝与他说话的语气明显软了不少,
“你说说你干的叫个什么事,就算你喜欢那个万钰,光明正大纳了她不行吗?就非得搞这见不得光的事?”
杨永霖浑身都在颤抖,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怎么,不服气?”皇帝又开始生气了。
“爷爷……”杨永霖终于鼓足勇气说道:
“我不喜欢萧吾尔沁,但我知道为了两国友好和边境稳定我必须娶她。我喜欢万钰,但我也知道如今的局面容不得我与她细水长流——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什么意思?”皇帝心底一沉,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爷爷,昨夜都是做戏给阿娘看的,只有这样阿娘才能松口让我娶万钰。万甫犯错,罪不至死,但是他如今自己往绝路上走,他的家人是何其无辜啊!”
原来,杨同喜之所以能和万夫人好巧不巧一起找到藏玉楼后巷,全是因为杨永霖早就知道藏玉楼有公主眼线,故意暴露自己置办宅院的事。他这么做不仅仅是救万钰还万家一个人情,也因为他想用这种方式向皇帝示忠。
娶万钰,保全万家,间接给了万甫翻身的一线可能。这也是保留了皇帝手下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的机会。
但是杨永霖不知道,皇帝打一开始就将万甫当做一枚弃子。
“你凭什么觉得,朕会和你一条心?”皇帝反问杨永霖。
一瞬间,杨永霖意识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不过他还有备用计划。
“即便爷爷已经信不过万甫,那你也该知道现在的万甫威胁有多大吧?”
“你什么意思?”皇帝缓缓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低头似沉思,这正是他耐心倾听的动作。
杨永霖赶紧爬到皇帝脚边,由下往上仰视他。
“表面上,稚依帮我们逼退叛军,可是另一方面,他的军队也趁机渗透了边关大小城池数十座。等到战事结束,我们要他退兵,他必然要狮子大开口。万甫勾结桑棠部官员,恐怕是料到他通敌的事不会简单作罢,故而铤而走险到稚依那里寻求庇护。到时候稚依帮他捞出家人只是顺水人情,却能买万甫一家人效忠于他,他何乐而不为?爷爷,我们不能放万甫在桑棠部立足,我们得把他召回来……”
“你的意思是……”皇帝眼神闪烁了一下。
“孙儿的意思是,借着册封万钰的机会,召万甫回来。他既然能为了族人通敌,更不可能不顾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只要他回来,生死赏罚全由您做主了。”
窗外骤然晴空霹雳,惨淡的白光打在皇帝脸上,斜影下恰是狠厉的眼神。
皇帝做好了被吃子的准备,所以这枚棋子只能被吃掉,而不是逃掉。
“这件事,朕考虑考虑。”他如是说。
窗外的郝运来将屋内的谈话尽收耳内,悄悄退了下去。
他现在虽然在替皇帝做事,但是公主那边还是有联系,他想要做两手准备,两不得罪,好在将来立足。这个消息事关重大,就算他不去通风报信总有人会去说,所以他得第一个告知公主,如此一来公主只会相信他的“衷心不二”。
杨同喜那边得到郝运来的消息后没多久,喜报官先太孙一步到了东宫门外。红绸缎、红牌匾,大红灯笼挂彩幡,沿路百姓追着看,纷纷猜测东宫这是又有什么好事了。
“公主,公主,快快接旨吧——”
礼部的官员满面红光,比自己的喜事都高兴。
杨同喜面无表情地走出来,俯首叩拜。
就听得头顶的喜报官声音洪亮地诵道:
“……万氏次女万钰,温顺恭谨,贤良淑德,才貌双佳,宜室宜家。今赐婚与太孙永霖,另择吉日入宫完礼。”
杨同喜接过圣旨,吩咐下人们给官爷看茶,自己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好啊,好啊,一个月内两道赐婚圣旨,好啊!
与此同时,喜报官也登临万府。
万钰一大早被万夫人捆了手脚带回来关在房间面壁,万夫人则躲在屋里以泪洗面,故而喜报官到的时候全家仆从面面相觑竟找不到一个人出来接旨。喜报官觉得遭到怠慢,很是生气,高声大喊两声“圣旨到”,终于看到内宅走出个像样的主人。
“臣女万珩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万珩伏在地上,小声和喜报官解释:
“家父领旨在外,家母卧病在床,家中无兄弟,族人无近亲,故而臣女冒险领旨,请大人见谅。”
喜报官也是知道万家的情况的,不想多计较,但他也说:
“就算没有长辈,也该叫万二小姐一起出来接旨,这可是陛下特赐她的婚旨。”
万珩心慌地不行,故作镇定道:
“大人所言极是,臣女这就差人去领二妹出来,请大人稍作等待。”
蒹葭立马跑去内宅,直奔万钰的院子。奉命看守的婆子本来要拦她,一听宫里来人也都不敢拦了,赶紧进屋手忙脚乱地把万钰的绳索解了,套上体面的衣服,推了出去。
万钰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被带到前院,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手上就多了一道圣旨。
“万二小姐?”喜报官提醒她。
她讷讷地跪下谢恩,直到人都被请下去看茶了都不知道起身。
万珩对万钰做的糊涂事恨在脸上疼在心里,最终还是心软下来,将她带到自己房里。
“钰儿,你告诉姐姐,是不是太孙强迫的你?”
万钰虽然还有点糊涂,却一点不说假话,
“没有,殿下没有逼迫我,是我自愿的。”
“你可知道这会毁了你?”万珩急得满脸通红,泪水止不住地流,“你与太孙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不久整个都城都会知道你在婚前就和太孙私下……私下苟合……你这不是太孙侧妃,是下贱,是妾,是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贱妾!钰儿,你知道吗?”
万珩激动地摇晃万钰的身体,万钰却像断线的木偶一样毫无波澜。
她知道,今日往后她的名声与清白会遭世人唾骂、践踏,她会被关在东宫,以侧妃的名分永世不见天日,以此保全万家和太孙的脸面。但是她值了,她起码保住了全家都性命。
一场倾盆大雨浇透了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