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老虎掀起一阵刁钻的酷热。
杨同贲从军营里气冲冲地走出来,后头跟着一屁股噤若寒蝉的将领,显然是被骂狠了。
他们走到营地外不远处的山崖上,视野的尽头是开阔的盆地。那里本来应该有金灿灿的稻田,可是此时只有一股浓黑的烟雾,以及毒液般蔓延的地图。
就在昨晚,杨同谒派出一支奇袭兵冲入陈军后方,一把火烧光了待收割的稻田,彻底断了他们接下来半年的补给。等陈军赶去救火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只能徒劳地抢救边缘地带的稻田,收割下来的粮食还不够吃两天。
“殿下,方才属下盘点了剩余的粮草,最多支撑……支撑一旬日。”
大军深入西部,后勤粮草跟不上,自耕自种的粮食又被付之一炬,陈军遭受到开战以来最大的打击。
杨同贲问:
“借粮可行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回答。
秋收之前军粮告急过一次,故而已经借过一次粮,许诺收割后如数奉还,现在好了,还不上还要继续借,西北氏族恐怕也拿不出来多少。
要是粮草凑不齐,大军就得撤出凉州,相当于给了叛军卷土重来的空间,之前那么多努力也就白费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经过内心激烈的斗争,杨同贲做出艰难的决定——两日后强攻叛军城池,务必夺下凉州。
“殿下,嘉峪关外的西北守军在换防,咱们此时进攻,不能成合围之势,恐怕要陷入一场恶战啊!”
“白堰搞什么鬼,关键时候换什么防!”
杨同贲气得一拳捶在身边的山石上,震得地动山摇。
有知情者唯唯诺诺道:
“说是,为的配合九月大换防,把镇西将军调回京……”
这句话叫杨同贲立马冷静下来。
他又问:
“来换防的是何人?”
“京郊大营的谭将军率十万人马二十日后抵达西疆。”
谭将军,皇后的堂侄谭徵,杨同贲的表兄。他二人并不对头,谭徵看不惯杨同贲优柔寡断的性格,杨同贲看不惯谭徵冷面无情的作风,只有杨同喜出奇地和这个表兄关系很好,赈灾粮的事就是杨同喜在二人之间牵线搭桥。
不知道在战场上二人能否配合起来。
“我们等不了了,再不打,只能撤军。”
大家默默散去,自知避免不了一场恶战。
谭徵那里,他刚刚行军经过徽州,新安县令洪昶是他的故交,早早地守在路边等他,想请他喝酒叙旧。谭徵以军纪严明为由拒绝和他回去饮酒叙旧,谁料洪昶早有准备,就在路边搭了个棚子,要请大伙儿喝凉茶。
盛情难却,加上确实酷暑难耐,谭徵便准许军队原地休整片刻。
两碗凉茶下肚,谭徵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他屏退左右,要和老友好好儿叙旧。
二人相互问候家人可好,又回忆少年往昔,既快乐又怅惘。
洪昶趁机问出自己的疑惑:
“谭兄是谭家未来的继承人,也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为何不留在都中好好儿经营,反倒跑去西疆打仗呢?打仗也就罢了,你此番换防,没有十年八年可回不来。”
谭徵正义凛然地回答道:
“徵既从武,必然服从军令调遣。况且我谭家的荣耀从不是靠祖荫庇护的,靠的是历代子孙文争武战,今恰有机会建功立业,岂可拱手让人?”
洪昶对此自愧不如,却还是忍不住打抱不平,
“谭兄高义自是令人感佩,某只是替你不服。谁不知道九月换防为的是把周长生的兄弟换回京,战事这么紧张,一般人替代不了周子松,最终只好把你顶了上去。论亲疏远近,你是先后娘娘的侄子,论家世背景,你本该与白堰平起平坐。这下好了,过去得受他管辖,你难道忍得下这口气?”
这句话确实戳中谭徵的心窝,他生来尊贵,心性骄傲,从不愿屈居于人。即便要他去出生入死,也该由他领兵挂帅,哪有归入他人麾下的道理。可是入宫领旨前谭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能表露出丝毫不满,要对陛下的决定绝对服从,所以面对旁人的打抱不平永远会违心地说一句“为君效力不论贵贱”。
洪昶听出他话语中的不甘心与无奈,也就不继续刺激他了。他换了个话题:
“我来新乡也有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都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谭兄说与我听听呗。”
谭徵除了在京郊大营练兵就是在府上读书练字,不爱串街走巷更不爱听人闲话,他能说出来的事一定有重要的意义。洪昶对此深信不疑。
果然谭徵一开口就给了他大惊喜。
“太孙殿下纳万甫之女为侧妃,万甫一家本来要去岭南服徭役,也被东宫压了下来,避居在太孙私宅,一时半会儿可以不走。”
谭徵又说:
“裴季通几次检举揭发奸细叛徒有功,陛下提拔他为户部尚书。”
“户部?他不是吏部的吗?”洪昶说完又自答,“也是,六部互通,不是没有过这种先例,恐怕因为他不适合在吏部掌权吧。”
说白了,裴季通这种蠹虫,要是让他掌管全国官员擢选,用不了三年五载整个朝堂都得烂掉。放他去户部,日后方便揪出错处。
“好了,我该走了。”谭徵一起身,带动整个军队都整装待发。
二人抱拳告别,此去又不知是多少年。
…………
京郊宅子里,杨同喜和周子鹤临窗对弈。黑子白子有来有往,纷杂错乱间仿佛开战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
棋局紧张并不耽误二人说话。
杨同喜问:
“裴季通这两天找你了吗?”
周子鹤答:
“找了,带了不少厚礼。”
杨同喜抬眼匆匆看了他一眼,道:
“你收了?”
周子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招别出心裁的走棋岔开话题,
“这局我要是赢了,公主输点什么给我?”
杨同喜往他怀里丢了个帕子,嗔怪:
“少打岔——你仔细些,别被人揪到错处。”
“嗯。”周子鹤不动声色地把帕子塞进怀里,“可惜赶上万甫这桩事,户部空了个位置出来,否则他该还在吏部的。”
对此杨同喜倒不觉得奇怪,
“老头子好歹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的,不可能事事被我们牵着鼻子走。即便万甫不倒,他也不会任由裴季通挟功邀赏。”
“没关系吗?”周子鹤问她。
“无妨,户部也很好,这样还能帮我们掩护真正有用的人。”
一子定局,杨同喜伸手要自己的帕子,周子鹤却耍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