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走出去,走回去

  • 东风摧折
  • 律缨
  • 2472字
  • 2023-05-17 22:56:33

就在杨同贲决定强攻后的第九天,都城终于收到消息。

周子鹤接到军报的第一时间就飞奔出门,差点连马都忘骑了。

他纵马闯进居正门,在宫道上一路狂奔,路两旁的宫女太监为了躲避让行个个摔得东倒西歪,就连皇帝的午膳也未能幸免,撒得满地金汤玉液。

皇帝读完军报,整个人都呆住了,久久不能缓和。

上面说,军粮告急,供给阻断,雍王为了不撤兵而强攻敌城,遭埋伏,陷入困境。

事情已经过去七日,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所有人都劝皇帝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是说……推进顺利,叛军无抵抗之力吗……”杨同喜得到消息的前一刻还在东宫花园散步,下一刻就颤颤巍巍地瘫软在地,根本没力气站起来。

穹庐继续说:

“西北换防,所以没有及时配合大军合围,错失良机,导致大军被绕后围困,陷入小石崖谷底。周将军折返支援后亦被困在嘉峪关,白堰将军想要带兵增员,又顾及后方维疆瓦尔格部最近一直蠢蠢欲动,不敢出兵……公主,殿下他……”

“闭嘴!”杨同喜咬牙站起来,“杨同谒的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战胜我哥的精兵锐将,他不会有事的。”

突然,她想到什么,猛得抓住侍佛的手催促道:

“快去雍王府,绝不能叫消息传到王妃耳中!快!”

可是为时已晚,雍王妃已经来到她面前。

王妃身上虽然穿着华丽的衣裙,发髻却松散凌乱,毫无装饰,脸上的妆被哭花了,斑斑驳驳的很是狼狈。她一改往日端庄优雅的形象,冲到杨同喜面前就是一巴掌,打完人后自己先痛哭起来。一边哭,她一边声嘶力竭地质问:

“你为什么非要调周子松回来!杨同喜,你为什么要害你哥!”

姑嫂二人相互扯着对方的衣服,眼看要扭打到一起,却又突然抱在一起痛哭。

杨同喜后悔了,她又后悔又害怕,她怕自己急功近利害死自己唯一的哥哥。

她虽然掌控了朝中大半势力,可是在兵权上一直若即若离。杨同贲统领皇城军,但兵权在皇帝手上;谭徵掌握京郊大营的兵权,但他肩负谭氏一族,与杨同喜不是一条心;豫鲁大营的兵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太想把周子松调回来,打造一支属于她的军队。心急到她忽略了杨同谒这个疯子苦心孤诣策划了十几年的兵变不可能被轻松镇压!心急到她以为自己当真可以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心急到一念之差覆灭千里之外。

…………

山崖之下,杨同贲率领残兵暂时躲避于乱石中。据说这里发生过一起大地震,一座大山拦腰折断,在这山谷崩裂得粉身碎骨,故而有这么多巨石乱石。天然的隐蔽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敌军追他们到乱石丛后就不敢轻举妄动,在谷顶和外围困了他们四五日。然而想要活捉生擒杨同贲,就必须得深入谷底,到时候敌明我暗可以尝试突围一次。

又一个夜色降临,寒气渐起,仍不见敌军下来。饥寒交迫的士兵们颓败地蜷缩在石缝里,消极得抵御寒夜。

今晚敌军估计还是不会下来搜人了,大家都如此默认。如果敌军再不来,他们恐怕会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谈何突围呢?

“那是什么……”有人仰头呆呆地说。

于是,大家都抬起来,望向谷顶。

一大圈,龙灯一样辉煌明亮的光,将白日里豁口的山崖点燃。火舌跳跃舔舐,明明那么遥不可及,可偏偏感觉柴火燃烧的滋滋声就在耳边。如果现在有一堆火多好啊,热浪扑面而来,热水咕嘟咕嘟翻滚,菜粥烤肉香气扑鼻……

士兵们像是被火焰蛊惑了,一个个痴迷地盯着谷顶,不由自主地走出来。

“看什么看,隐蔽!”杨同贲猛得惊醒。

就在他惊醒的一瞬间,箭雨划破苍穹,钉在他耳边的石壁上。

他被不知道谁的鲜血糊了一脸,原本冰凉的脖子立马灼烧起来,眼前的黑色升起殷红的雾气,寒鸦的啼叫与人的惨叫交织……

“殿下!”

“砰”的一声,有个人将他扑倒在地,肩膀上的伤口受到二次创伤,疼得他仰天嘶吼。

是他的副将,关键时候帮他躲避了利箭。

整个谷底都是惨叫,是慌不择路的碰撞,是没喊出口的“隐蔽”。

等这波箭雨奇袭暂停,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短短几个喘息之间,那群年轻的面庞,就这么毫无生机地倒在地上,眼睛里的绝望与恐惧来不及流逝。

比死亡还冷酷的沉默席卷谷底。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说道:

“殿下,突围是不可能的了,我们送你出去吧。”

副将追随了杨同贲半辈子,最是忠心耿耿,说出这句话代表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放屁!”杨同贲一拳打在副将肩膀上,反而扯得自己的伤口撕裂更深。

“殿下,我们目标太大了,一起走就是活靶子!”

他说得对,但杨同贲不想听。

“老子就不信他们站在顶上撒几泡尿我们就都被淹死了!他们只要敢下来……咳咳咳……”

伤口的剧痛让他说不出太多嚣张的话,他愤怒地捶打自己关键时刻拖后腿的肩膀,血肉模糊了半肩。副将几乎整个身子压住他,苦苦哀求他不要自残。

剩余的将士不知何时已经聚拢到他周围,一个个骄傲的膝盖纷纷弯曲跪下,看着他,含着泪,低沉恳切地央求:

“殿下,让我们掩护你出去吧。”

“殿下,您先走吧。”

“殿下……”

望着这些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杨同贲只有倔强地摇头。

副将嘴唇嗫嚅,千般万般挣扎,终于呜咽一声哭出来,

“殿下,求求您走吧!您回去了还可以帮兄弟们报丧吊唁、抚恤家小,可是我们和您一起死在这儿,兄弟们骸骨无存,亡魂飘零,谁来挂幡招引,魂归故乡啊!”

他是坚强之人,从未这般哭过。正是这眼泪与哭声打醒了杨同贲,他放眼望去,除了死不瞑目的弟兄,谁不饱含热泪?相比共战死,他们更希望有人走出,走回去。

杨同贲看到一张过分年轻的脸,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五岁,血污掩盖不了他的稚嫩白皙,恐惧在单纯的眼眸里无限放大。他听见孩子在说,我要回家。

不知是什么信念支撑他站起来,抹去脸上的血泪,郑重地问:

“还有几个,像他这样小的孩子?”

将士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一个方向,然后举起一个更幼小的孩子,将他一步步传送到杨同贲面前。

行军路上,副将捡到一对兄弟,据说是从凉州逃难出来的,听说这是收复凉州的军队说什么也要加入。哥哥在攻城的时候背火药,被敌方一支火箭射中后背的药筒,原地灰飞烟灭,弟弟跟着残军撤到这里。

杨同谒伸出手,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粗粝的手掌刺得小孩儿很不舒服,但他还是死死抱住他的腿。孩子们也知道,这是他们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要是能出去,我杨同贲向兄弟们保证,一定会替你们照顾好家里人。”

没有人再说话,都默默退到自己的位置——绑好腰带,扎好伤口,擦干刀刃,目光坚毅地盯着出口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