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垂天之幕

黄泉大河。

在路过蒲板津这一段时,原本在诸山之间奔腾浪涌不止的河道陡然变得宽阔起来,水缓之处可达百丈。

于是人们便可以大胆行船了。

因而蒲板津之所在,良港众多,码头林立。离大通客栈不远,裴寂就找到了一个这样的码头。

不大的江湾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几乎没有立脚的地方。即便是在夜里,这里还是有着大把挥汗如雨的人们。

裴寂找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心烦意乱之下任由大黑马乱走;而大黑马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它想到这里来。

他突然发现,裴元绍告诉自己的入道之法,于他来说根本无用!长久以来,他一直知道入道需要观星入命,但一直不得其法。

所有的书籍里,无论何宗何派,一旦谈及如何踏入入道境,一定躲不过去的就是四个字——垂天之幕。

《明经》曾曰:天地之妙,在乎垂天见性。《道藏》也说:命之所在,唯星辰而已。所有人一旦踏入修行,首先要学会观想的,就必须是这样东西!

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包:日月在上面终年不辍地往来,诸天星辰皆是那面大幕上不可或缺的点缀。四时流转,朝升暮沉,乃是天地至理的化生!

只要观想,就必然会在有朝一日见到那张惶惶大幕!只要修炼,纵使万变也不离其宗!

垂天之幕乃是大道之根基,修行之本原,万物生灭之始源!

小公子让他看的很多很多的典籍之中,多数描述入道一章的开始,便是垂天之幕的详细星图,事无巨细地标注满了人类修行至今为止的所有发现,即便神火烧天也在西北一角占据了极大的篇幅。

一旦修行,垂天之幕一般就会挂在心之雪山之顶,修行者观星幻化的本命幻象则会终年浸泡在雪山山脚的气海之中,一边濯洗不停一边领略星光真意。

而想要使用命器,则需要修行者动心会气,以灵台一点光辉引动垂天之幕遥相呼应,呼唤而出!

按照典籍所记载,即便无法入道的凡人百姓,尝试观想之下,雪山气海的观想之像也会偶尔在望,人人都会不同人人都会不一样。

但裴寂不同。

自从那部来历不明的无用师卷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自己身体之内,他每每尝试,所能见到的都是空空荡荡的一片白色天地——没有雪山,没有气海,更没有那一片垂天之幕照耀灵台!

他所能看见的,只有那部无用师卷冰冷地悬浮在那片空白之地的中央的位置,从获得它之后的那一天起就根本动也不动地没有任何动静!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借此修行。

在此之前,他其实根本看不到听不到自己雪山气海的任何动静,那是一种更加令人绝望和无助的静谧无声!

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看来,并不是军中或者呼延小蛮家传武学有问题,有问题的其实根本就是自己对吗?

裴寂不明白也想不通,以至于他自己逃一样地骑着大黑马狂奔出大通客栈之时,连差点撞到刚刚彻底看完缀玉赠送的那部佛经的小公子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心里好奇,便带着侯三季四一路缀在裴寂身后。

然后小公子就看到裴寂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即便是呼延小蛮不得不离他而去,他也没有这样斗志全无过。

这是他所见到的第一次。

他挥手斥退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侯三季四,迈步走向了一人一马所呆立着的木质栈道的尽头。

“哈,真巧啊。”

小公子依旧一如既往地将双手笼在袖子里,而后走到裴寂身边,低头去看那不住滚滚东流的江水。

裴寂只是心乱如麻地抚摸着大黑马颈间的鬃毛,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裴元绍真有本事啊,他跟你说了什么,能让你这样不知所措?”小公子尝试着问裴寂。

“跟他无关,他只是点醒了我。”

裴寂半靠着大黑马,有些惘然:“以前不能修行,我以为是军中的修炼法门不对,以为是自己有病才阻挡了自己的修行。”

“于是我跟着你读书,学小蛮家的六十四路云手,从来没有怀疑过,以为足够努力就可以勤能补拙,弥补先天的不足。”

“我以为那只是时间问题,即使慢一点、难过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我突然发现,或许这条路就没有给我踏足其上的资格呢?要是一开始就注定我不能修行呢?”

“努力……十分的努力其实比不上半分的天赋,这个你能明白吗?”裴寂看向小公子,第一次眼中含泪。

小公子一怔,却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于裴寂。想了想,还是想听他说些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在听。”

裴寂烦闷地摇了摇头,口中不停喃喃低语:“不可能的……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呢?”

小公子顿时满脸的不快:

“我要是不明白,你去找能够让你倾听还能听的明白你的人哇!你去找夭夭,去找呼延小蛮……随便谁都行!”

他自觉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为难的情况,虽然自己是好心好意,身为局中人的裴寂说出这番话也不算过分,但小公子就是觉得裴寂这家伙真的是不知好歹,让他有些莫名火起想骂人!

夭夭?

裴寂突然蹲下身子,有些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在这一刻猛然感到有些头痛欲裂。

但他听清了小公子的话。

小蛮?小蛮在她哥哥那里呢现在,现在怎么可能找得到?

对!可以找夭夭,可以去找夭夭!

他一切的不甘、一切的无奈,甚至一切一切的不愿意让别人知晓的那些肮脏与龌龊,都可以说给夭夭听——她和自己同生共死,她知道一切,也明白一切!

裴寂经历过的,亦是她经历过的。

裴寂用力拽过身旁的大黑马,用力之大让大黑马嘶鸣不已,有些焦躁地感觉到了身旁主人的不对劲。

它低下马头,让这会儿太阳穴暴跳不已,眼睛里面一阵阵发黑的裴寂勉强翻身上到背后以后,然后便不管不顾地扔下一旁的小公子,又一股风一样地冲回了大通客栈的方向,独留小公子一个人面对江风。

呸!人跟马都一样讨厌!

小公子其实已经习惯了在裴寂这里得不到任何的良好回应,而如今那匹大黑马也竟然让自己感到了受到冒犯,有种不受尊重的讨厌感觉。

他冷冷地转过头,依旧站立在江边原来的位置,而后不发一语。

也不顾远处侯三季四同样面面相觑地呆立在那里,等待着自家主子可能的吩咐与命令。

心情不好,他准备多呆一会。小公子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