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芭蕉 三
“回吧。”范明看着父亲尴尬的表情说道。第一次，范明觉得范华连像个迷路的孩子，只见范华连拖着犹犹豫豫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狭促的空间，让范华连觉得呼吸不畅，摇下车窗，风刮落叶，旋起一层迷雾。看着开车的范明，范华连一时没找到话题打破尴尬，倒是范明先开了口，说：“回去把那盆芭蕉树处理了吧。放在家里，怪瘆人的。”
范华连坚决不同意：“又不是你花钱买的，也不需要你浇水施肥，再说了，陶陶也喜欢的……”
范明觉得老爸简直滴水不进。一棵破盆栽，当个宝贝似的，白天看好多遍，没事还要和它说话。住户的家里本就不适合养这么大型的盆栽，这种都是广场或办公室走廊为了吸尘而摆放的。家里一共只有六十多平方米，再加上这株植物，恐怕连转身都觉得困难。最重要的一点，它影响了采光，家里被遮挡得严丝合缝，光线几乎漏不进来，怎么生活。
范明也懒得跟他吵，打算这个周末直接回家把它搬走。
上周五，“聪明兔”终究没来，让老范很是焦虑，半夜他会莫名听到敲门声。虽然脑袋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大半夜不会有人的，可他还是忍不住离开温暖的被窝，起身去客厅凝神静听，像极了一只守候在黑夜中的猫。
关键是他不开灯，他怕灯亮会吓跑门外的人（虽然门外没有人）。这天夜里，他似乎又听到了敲门声，他在客厅等了片刻后开门朝外张望了一下，声控灯在他开门的一瞬亮起来了，这下他的眼睛确定了什么都没有。他笑自己是不是已老年痴呆了。关上门后，他没有立刻回卧室，而是打开窗户，来到阳台，点燃一支烟。他对着那棵芭蕉树出神了。
你冷吗？他在心里问。
后来他心想反正也没人听见，不如说出声来。
“你冷吗？”他试了一下，果然舒畅多了。
“我把陶陶得罪了。”老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阵风吹过，芭蕉树抖动了一下，老范突然觉得这树是在回应他，与他互动了。老范很高兴，索性坐下来跟它讲了好多话。那一夜，老范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年轻时的神采。
老范站起来之前，他的腿已经麻木了。晨曦的第一道光穿透玻璃，往他们身上铺出一层淡淡的金光，看着地上的两团影子，老范轻轻对芭蕉树说：“差不多了，我再去睡会儿。再聊。”
夜里寒气重，老范大意了。起身他就花了两分钟，倒下几乎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撞击在地上的老范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老范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那盆芭蕉树，窗扇的玻璃上透过轻纱般的光，照着芭蕉叶残破的身躯。
老范特想知道，他爹在临死前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或许也想到了他吧，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吧。老范还记起多年前闹饥荒，自己浑身无力，躺在离家三里地的路上，残喘着最后一丝气息，差点饿死。他看着月亮洒下的清辉，感觉全身乏力。
范明还未来得及实施自己的计划，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范明急匆匆赶往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范华连，这才舒了一口气。来医院之前听着电话里“120”工作人员的声音，把他吓得够呛。
一夜之间，范华连似乎老了，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这让范明想起了母亲。母亲生病的时候，也不愿意让他来照顾，总是会呵斥他，让他回去上班，可若一连几天没见母亲，一进医院，范明远远就能看见母亲张望的身影。现在轮到父亲在医院里了，作为儿子的范明，必须请假照顾他。
连日以来的忙碌，打乱了范明的生活节奏。送完了陶陶上学，范明就来到医院照顾父亲。他感觉似乎又回到了照顾母亲的那段时间，自己分身乏术。
范华连的病很奇怪，医生一遍遍地检查，就是查不出什么毛病，可腰部的疼痛又是那么真实。最厉害的一次，一天疼了四次。范华连犯病的时候，范明看着他疼得在地上打滚，自己却无能为力，直到最后，护士打了吗啡，才缓解了疼痛。看着范华连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范明想起为母亲洗头发的那个下午。
“你妈是想带我走了。”范华连清醒的时候曾说过这话。
“别胡思乱想，你会好的。”范明看着范华连说。
那天下午，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也许正是因为太寻常，才让范明失去防范意识。范华连提出想去阳台看看，透透气。范明为了满足父亲的要求，特意去护士站要了一辆轮椅。范明把父亲抱到轮椅上，推着他一路来到阳台。
日光开始偏西，阳台上没什么人。范明掏出一支烟递给父亲，父亲先是一愣，后来笑了一声，接过烟来，说：“最后一根了。”范明给老范点着火后，自己也来了一支。范明看着范华连抽烟的手，竟有些颤抖，吸进嘴里的烟过了好长时间才从鼻腔里吐出来。最后，他猛吸一口，才把烟头扔到楼下。
末了，范华连转过身来，对范明说：“等我死了，你把我的骨灰和那棵芭蕉树葬在一起。”
范明嘴里的烟还没来得及吐掉，就见父亲从轮椅上颤巍巍地站起来要往下跳。范明一个箭步跑上去，抱住了范华连的腰。范华连带着一种必死的决心和范明扭在一起。范明使不上劲儿，只得把范华连摔倒在地上。不死心的范华连往阳台边缘挪去，一边爬一边嗫嚅着：“让我死了算了。”范明连扯带拽地把他拉到轮椅上，赶紧推着他往病房走。此后，范明再也不敢离开范华连半步，也不敢再带他到阳台上去了。
再后来，范明带着范华连去了BJ的医院，终于查出病因——肌肉萎缩。这些小医院里的机器是查不出来的。在针灸加药物的双重治疗下，范华连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也不再需要吗啡来止痛了。
病好以后的范华连，总想着去看一看范明。范明高考失利以后，就报了一所偏远地区学校的师专，三年学成后，当地的教育局改了政策，本科毕业生才有资格参加教师统一招聘考试。范明失去了当一名公办学校教师的可能，被流派到一所民办学校当老师，不起眼的历史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