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芭蕉 二
为了一口吃的,范华连和母亲把家里能藏起来的食物都想着法子藏起来,可总是被嗅觉灵敏的爹发现。那年秋天,范华连的爹把一筐胡萝卜搜走,准备去赌场上碰碰运气,范华连抱着他爹的腿,求着给他留一点吃的,结果胸口被爹踹了一脚。
“去你的,还敢挡你爹的道!”看着他爹大摇大摆地走出低矮的茅草屋,范华连对他的恨又加深一层。
那天,范华连他爹的运气极好,要什么来什么。他在赌场豪赌了三天三夜。这期间他没有吃一口饭,完全沉浸在那一片争雄称霸的场面中。人们犹记得,他摸到最后一把牌时的模样,眯着右眼,拇指肚在木牌上来回搓揉,嘴角抽动了一下,发出“嘶……”的响动,手指又灵巧地翻转一下,一双眼睛圆睁着,大伙都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屋外低旋的风声“呜呜”地在屋檐下乱窜,众人屏住呼吸,见他把“牌九”往桌上一扔,从他那干裂的嘴巴里吼出“至尊宝”三个字,“哗啦”一声,人们看见了一张“大王”、一张“黑三”。围观的人实在不相信这是范华连他爹起的牌。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他爹往后一仰,直挺挺地砸在地上。
直到后来,范华连才知道他爹早在一年前已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生命绽放了一回光芒。白血病摧残了他爹的生命,也让范华连饱尝人间疾苦。
一贫如洗的范华连和母亲,在他爹死后的几年里,依然缓不过劲儿来。他娘也在第二年的冬天去世了。
蔡丽丽有时没空送陶陶去范华连家,这任务就由范明接棒。陶陶上小学后,来范华连家的次数反而多了。陶陶谈不上有多么喜爱爷爷,但这个小区有全市最牛的奥数名师。本来范华连不喜欢这个小区,自从因为名师得来的福利,老范反而觉得这个小区也没印象中那么脏乱差了。
两个小时的课程结束,范华连的饭菜也做好了。三个人一起吃饭,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还是陶陶引起的话题最多,比如老师讲了有趣的课程、一个小实验、同学之间闹出的笑话……小家伙的嘴巴就像一架机关枪一样,“嘟嘟嘟”弹射出来的言语,让沉闷的饭桌都生动了起来。吃完饭,范华连忙着收拾碗筷,范明站在阳台上抽烟,陶陶写作业。三个人在同一空间做着不同的事,像是分工明晰的蚂蚁,规范有序。
范华连会在陶陶写完作业后陪她玩一会儿。“聪明兔”戴着在幼儿园汇报演出时的兔子道具,范华连系着灰色的围裙,开始做起了“兔子偷袭大笨熊”的游戏。拖着笨重身体的老范,拿着一个塑料盾牌,防御“聪明兔”的袭击。
你一下,我一下,两个人都成为自己假想中的英雄。玩到尽兴时,两个人笑得躺在地板上直喘气。有时,“聪明兔”还会骑在“大笨熊”的后背上,把他当马来骑。范明站在阳台上,看着一老一小的身影,在昏黄滞暖的灯光下,竟有些恍惚的感觉。
“爷爷好奇怪哦,竟然跟芭蕉树说话。”陶陶神情很神秘地告诉范明。对于这个问题,范明认为可能父亲孤独了,但让范明疑惑的是,范华连竟然没有想过再婚。早些时候,范明会在无意中提到这个话题,范华连也有意地回避了。要知道,母亲生病的那几年,范华连相当于一个隐形人,照顾母亲的事都落到范明的头上。
母亲的遗物只有几件衣物,最值钱的就当属一对金耳坠了。范明当然了解母亲的痛楚,爱了父亲一辈子,临终时却没能见到出差在外的父亲最后一面。
母亲是那年春节前去世的,在那之前,母亲时好时坏的状态让范明悬着的心忽上忽下。前一天晚上,范明还与母亲讨论为回家准备的东西,把买给母亲的新衣和红皮鞋放在她身上比画着,母亲还笑他多此一举:“都好多天不能下床了,怎么还买皮鞋?”范明想着母亲的精神状态近两天见好,兴许能下床也不一定呢。
当天夜里,母亲就不行了。四处破裂的脑血管像散了黄的鸡蛋,让母亲的意识愈渐模糊,范明怎么叫唤她,她都没有回应了。空旷的医院走廊里,只能听见母亲疼痛的哀号声以及范明来回走动的声音。
母子两人被救护车送回家后,母亲已经气若游丝了。范明闻到了母亲头发因汗水浸湿发出的馊味。他打来一盆热水给母亲洗头,顺着洗发水一起流淌的还有母亲的眼泪,乃至擦干头发,母亲的泪水依然“啪嗒啪嗒”砸向地板,一直流淌到范明的心里。
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的冬夜中度过了最后一个时辰,范明始终守候在母亲身边。母亲弥留之际,什么话都没说,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离去带走了所有的爱和恨。范明一直握着母亲的手,从温热到冷却再到冰冷,以致在后来很长时间,范明打开冰箱那一刻,都能感受到那种冷。
母亲葬礼仪式开始前,范华连忙赶了回来。葬礼的整个过程,父亲范华连做到了有条不紊、丝丝入扣。墓地的选址,他找了熟人,给了个公道的价格。但凡来吊唁的人,家里有几口人,该拿多少孝布,也都在老范的心里。其间,老范还去了厨房,对范明的表妹嘱咐道:“两个寿碗,一条毛巾,不要多放。”给吊唁人的回礼,老范也能照顾周全。
葬礼现场,范华连显出忙碌的样子,甚少悲伤,仿佛是一个游离于葬礼之上、努力帮闲的人。倒是范明,唢呐乐的悲怆凄凉,引得他连连落泪。
后来,每年的清明节,范明都捧着一大束鲜花向墓地走去。阳光直射在头顶,铺满全身,燥热的汗水顺着范明的后脑勺往下洇,湿了大半个后背。路旁的大榕树下,稍有荫凉,范明脱了外套,站在树下歇息。这时,一阵毛骨悚然的激烈哭声传入他的耳朵。
静神细听,那哭声里还夹杂着“咿呀”的嗫嚅。为了弄清声音的来源,范明壮胆朝前走,惊诧地发现了父亲的背影。悲痛使他忘记了哭声的响亮,沉浸其中又令他忘记了周遭环境,等他哭得差不多了,范明扔掉烟头咳嗽了一声,反倒把老范吓得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