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芭蕉 一
今天周五,晴。
砂锅里鱼汤已经泛白,范华连揭开锅盖,白色的雾气一下子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旋即转动开关,改为小火,砂锅里发出“噗噗噗”的声响,像极了范华连此刻在滚烫的沸水中熬煮着的心情。
墙上的电子钟,红色的短针指向数字“5”,往常这个时候,那扇绿色的防盗门就会响起“哔啵哔啵”的暗号声“我是聪明兔,请问大笨熊在家吗”,这时候,范华连就会喜滋滋地用他那庞大的身躯迎接娇小可爱的“聪明兔”。
阳台上葳蕤的芭蕉树上有几片叶子断开了,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经脉。他扶起那些叶片,想让它们复原,可一离开他的托举,那些叶片又耷拉下脑袋。范华连苦笑一声:“要不是为了你们呀,我也不会得罪了‘聪明兔’。”说着他拿起白色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宽厚肥大的叶片,又拿起剪刀,剪掉了那些枯死的芭蕉叶。
细沙般柔软的寂静中,范华连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两年前,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顺势就办了内退。一个人的生活,仿佛时间都抛弃了他,日子缓慢滞重。唯一带给他安慰的,就是周五“聪明兔”的来临。
这一天他就像接待贵宾一样,早早就把她喜欢吃的东西准备好,把游戏的道具藏好,以便给她一个惊喜。他在想象中回忆着那一蹦一跳的身影,一笑就有两个酒窝显现的脸颊蹭到他怀里以脆甜嗓音喊着“大笨熊,大笨熊爷爷”。
范华连坐在沙发上,沙发一下子凹陷发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像极了一个人的叹息声。他懊悔不已,怎么就冲“聪明兔”发脾气了呢。懊恼中,他还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要说这个芭蕉树,还是他和“聪明兔”一起买的呢。
范华连买过鹦鹉,养过小仓鼠,还喂过真的小白兔。鹦鹉用灵巧的嘴巴,打开了笼门,扑扇着翅膀,在老范的头顶盘旋一圈,得意地飞走了。小仓鼠咬过“聪明兔”的手指,最后只能把它送人了;小白兔闹得家里始终有尿骚味,儿媳勒令将它放走。
“要不再也不来你们家了。”这句最有威胁性的话,终于让老范放弃抵抗。那次,“聪明兔”和老范一起去花鸟市场转悠,“聪明兔”一眼看中这棵芭蕉树,老范对这棵树也很满意。他们花了五十块钱才让搬运工搬到了他那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在“聪明兔”看来,这棵树可以作为她战斗时的堡垒,用来躲避敌人“大笨熊”的攻击,这棵树简直太合适了。
可上周五,“聪明兔”突然不高兴了,现榨的果汁也不喝,刚出炉的面包也不吃,拿着绳子来回抽打芭蕉树,那样子看起来很生气。老范一看赶紧夺下绳子,把她拉到一边。
“聪明兔”趁老范去做饭时又拿回绳子,继续抽打芭蕉树。等老范的饭做好了,这棵芭蕉树的叶子也被毁得差不多了。老范年轻时的火气一下子冒出来了,从未见过老范发脾气,“聪明兔”吓得哆哆嗦嗦的,哭喊着说:“是这棵芭蕉树不吉利,我的成绩才没考好!”
是啊,上次儿子范明来接孙女的时候,看着这棵芭蕉树就皱了皱眉头。等老范送他们出门在隔间换鞋的时候,小范终于憋出一句:“这么大的一盆树放在家里,不吉利!”
蔡丽丽跟范明就说过:“你爸真不会当爷爷。”这话范明不承认,范明觉得他当爷爷还有点样子,可是当爸爸那确实不咋地。范明和范华连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自从母亲去世后,实质性的交流就更少了。
从小到大,范华连就对范明采取压迫式的教育,不管范明做什么,范华连只要求范明要无条件服从。范明好像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服从”的机器,而输入口令的人永远是范华连。记得有一年,范华连与范明母亲吵架,范明在旁边维护母亲,跟范华连讲道理,自始至终,范华连却只有一句话“你给我闭嘴”,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的范明并没有听他的,继续呱唧。
范华连感到自己的权威地位受到了威胁,立马跳起来踢了他一脚:“滚,滚出去,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话。”满腹委屈的范明在黄昏时那金色的光芒里真的走出家门,沿着河边走了一夜。河面被轮渡覆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晕色,几度让范明想冲进去。如果不是母亲哀伤地呼喊,他想不如就此离去算了。
将要升入高中那年,范明想进最好的学校。范明的成绩差了两分,想让范华连找找他任教育局局长的战友,可范华连就是不去,母亲跟着劝反而被一起训斥:“自己不争气,找谁也没用。”后来得知范明进了第二中学,父亲不仅没交学费,反而还拿了两千元的奖励。那是个全县知名的烂学校,范华连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嘛。
“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听听,这就是范华连当年的狗屁理论。
有时候,他也想和范华连表示亲近,可是没说到两句话,两个人的嗓门就会不自觉地抬高,最后往往在面红耳赤中不欢而散。再后来,两个人说话都有明显的克制,就像两块同极磁铁,越是拉近距离,就越是相互排斥。
范华连是个孤儿。他爹活着时在村里名声很臭,村里人都叫他爹“老九”,可他并不是排行第九,而是因为他喜欢推“牌九”。赌博的人都知道,“牌九”有三十二只“牌”十六对“碰”,以“天九至尊”为王。推“牌九”讲究的是牌技和运气,范华连他爹似乎两样都不沾边。
在赌场里,他只是个小角色,在人家纵横牌场的时候,他爹只有在旁看热闹的份儿。偶尔有了个“洗面”钱,也被他下到场里,淹没在庄家的钱堆里。一年之中,只在农忙过后,他才能有那么几天够资格上桌。
那几天,他挽起袖子,嘴叼香烟,一只脚跷在凳子上,把两只牌重叠着放在一起,眼睛眯成缝看着手里的木质牌,接着又把下面那张牌翻了个身,两只手握住木牌,用大拇指触摸那凹凸不平的点。
别人都把牌放下后,他才会亮出两张牌来。当他眼睛眯得更小了,人们就知道他赢了。当他掐着烟头“呸”的一声吐出来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把身上的钱输个底朝天,他是不会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