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白鞋 六
“慢点,别噎着。”看着雷雷的吃相,辛建国心疼道。
从鬼门关而回的雷雷,挑着眉对他笑着,这笑里有感激,有得意。雷雷穿上辛建国的肥硕的衣服,感觉身体空荡荡地在里面晃。脚上的小白鞋发出耀眼的白。
雷雷有些不自在。“你别动,换一只手拿。” 辛建国给雷雷挽起袖管,又拉上裤腿叠了好几道。左看看右看看,像在欣赏一幅佳作。
“拿来我看看。”辛建国朝向铁皮盒努着嘴。雷雷一把扑过去,护着盒子,不让辛建国靠近。“我就看一眼,保证不拿你的东西。”雷雷思索了一会儿,犹疑了片刻,打开盒子堆到辛建国面前。
跟辛建国猜测的一样,盒子里就是个大杂烩,除了溜溜球、木质手枪、奖状、几张零散的毛票外,剩下的空间都被一元硬币占领了。
辛建国划拉了两下,捡起手枪拿眼睛瞄准他: “砰砰……”雷雷顺势倒在那把破旧的藤椅上,笑得瘦弱的身体在空荡的衣服里直颤。
“你几岁啦?”辛建国趁着孩子高兴,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八岁。”雷雷说。 “八岁的孩子该上学了吧?”辛建国说。 “要等等的。我妈说的,等过一阵就送我去了。” “哦。我也有个孩子,比你大一些。都上五年级了。”辛
建国有些悲伤道。 “那明年就该上六年级了吧?”雷雷数着指头说。 “不,他明年还上五年级,他一直都上五年级。”
雷雷有些不明白其中深奥的部分。他拿起铁盖,卡在铁盒上。 “你搞那么多钱是为上学准备的吗?”辛建国看着铁盒问他。雷雷忽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他大声地自豪地宣布: “我要去缅甸。”
辛建国疑惑地看着雷雷:“你去缅甸做什么?”
“我要找我爸!”
雷雷不管他的回答,继续说:“我妈说,我爸去了浙江做生意。从我们这儿出发去浙江,要先坐汽车,然后再坐火车,最后坐船,才能找到我爸。我从未见过我爸,我妈说我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有一双大眼睛。
后来,我妈又说,我爸到缅甸去了,生意做大了。你看,我爸就是卖这个的。 ”他捡起盒子里的溜溜球,“就像这个,嗯,要比这个漂亮,闪闪亮亮的。”
“你看看。”说着他把溜溜球放到辛建国的眼睛前,“你这样看。”他用手捂住了辛建国的左眼,让他用右眼看。“好看吧?”雷雷的神情里有炫耀的光彩。“后来我就想坐飞机去看我爸了。我妈说了,飞机票很贵的,要好几千呢。我就慢慢攒着钱,想着总有一天会攒够的。上次他们把我的钱全抢走了,还说我是个没爸的野种。我要去找我爸,让他们瞧瞧,我是有爸的,我爸还是个大老板呢。你说是不是,谁能没有爸呢。小鸟有爸,小猫有爸,连小鱼都有爸爸,我要证明给他们看……”
雷雷滔滔不绝地说着,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雷雷回屋之前,辛建国轻轻抚摸了他的头发,手感软软的、毛茸茸的,像小雏鸡的绒毛。“你会见到你爸的。”辛建国说这话的时候,脸部的肌肉上下跳动,声音从胸腔底部发出来,沉沉的,重重的,像在做保证似的。
收紧的晚风在他周围轻浮而过。风穿过手掌,最细密的部分聚拢成团。辛建国想抓住什么,摊开了手掌,却什么都没有,不过那种柔软的感觉还在,一如雷雷的软发。
三十年了,他连最后的一次抚摸都不曾有过。那一天,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从寄宿学校回到家,摊开手掌,向他要钱:“下周一有广播体操比赛,全体学生要穿小白鞋。 ”这是他儿子最后跟他说的话。
那一天,如果不是有台手术急着要做,如果不是老师打来电话说他逃学打游戏,如果不是他对儿子的不信任,如果一切的时间节点能够不那么紧密,他肯定愿意停下来听听儿子说的话。多少个夜晚,他重复做着掏钱的动作,希望能弥补过错。对着空旷旷的黑暗,他唯有哭泣、哭泣、哭泣。
月亮升高了,新文化家园门口的食客们没看见辛建国的身影,都失望而归。此时的辛建国,已躺在残破的藤椅上睡着了。今夜,他没有喝酒就睡着了。此刻的他是那么安详、平静,像婴儿般纯净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