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明府珍重,后会无期

百越之众,星罗棋布,自交趾极西,迄会稽之南,绵亘七八千里。其间部族纷纭,种姓殊异,或渔猎于滨海,或耕织于溪峒,各守疆界,不相统属。

大汉南海郡,控扼岭南枢要,辖域广袤,囊括粤地泰半。郡治番禺,踞五岭之南,枕山襟海,三江九派,皆汇于此。其地左环苍梧之险,右抱溟渤之雄,舟楫往来如织,商贾辐辏云集,实乃百越腹心、岭南锁钥。

南海郡本百越故壤,自秦汉以降,汉风越俗交相融汇。昔南越立国,凭海而兴,舟楫通于九夷,货贿达于万里,海洋之风浸淫日久,虽历经数世而不辍。

逮孝武皇帝南平百越,中原耒耜之技、礼乐之制如春雨润物,渐播岭南。然越人“断发文身,以避蛟龙之害”之俗,犹世代相袭;其“饭稻羹鱼,渔猎耕织相济”之习,亦未改旧观。

是以岭表之地,既见中原阡陌纵横之象,复存越人浮家泛宅之韵,稻作渔猎相参,华风越俗共生,自成一方独特之貌。

番禺雄踞南海之滨,为郡治中枢,控三江而引重洋,绾毂中外。市舶云集,西方琉璃、波斯香料、扶南象牙,越重溟而毕至;洛邑织锦、巴蜀漆器、齐鲁典籍,通五岭而咸集。

街巷之间,胡商汉贾摩肩接踵,越音吴语与番邦异调相杂。市肆陈列南海明珠与中原鼎彝,佛寺道观毗邻越人巫祠,奇风异俗在此并蓄。

南海郡守士武,身形魁伟如山越蛮酋,高近九尺,肤黑似铁,筋肉虬结,举止间汉官威仪与蛮族悍勇交织。其性格暴烈狂躁,稍有不顺便怒啸震堂,动辄折案掷物,以血腥手段镇压叛乱,嗜战如狂。

他护短成性,曾纵容亲兵劫掠,却又对故旧蛮酋慷慨重义。

堂内气氛威肃,紧张的氛围几乎凝结成实质。

士武霍然转身,目眦欲裂,两道寒芒如淬毒箭矢直刺许靖:“许文休!我兄弟守南海数十载,城防坚若磐石,兵甲足可御敌。你轻飘飘一句‘献城江东’,便要将祖宗基业拱手送人?今日若不道出个道理,我三尺青锋,定教你血溅当场!”

许靖衣袂轻扬,恭谨躬身一礼:“府君息怒,今刘琦据苍梧,孙氏控江海,我等孤悬南海,腹背受敌。江东兵强马壮,若能结为奥援,既可借其威以镇刘琦,又能保境安民。此乃权衡利弊之策,非为弃城,实乃以退为进,望府君以交州存亡的大局为重。”

士武戟指许靖,咆哮道:“休拿虚言哄我!我兄弟坐拥雄兵十万,城防固若金汤,未折一兵一卒便献质子、称藩臣,奇耻大辱犹在眼前!今竟要将祖宗基业拱手江东?大哥素称明主,岂会行此自毁长城之事?莫不是你等腐儒从中撺掇!”

许靖神色从容,轻抚长须,缓步上前,语气和缓却字字掷地有声:

“府君且息雷霆之怒,今江东孙氏,战船蔽江,甲士如云,若执意拒之,战火燃遍岭南,届时田园尽毁,白骨盈野,老弱妇孺何辜?士公兄弟治交州多年,爱民如子,岂忍见黎庶曝尸于郊、家破人亡?献南海而换全境安宁,实乃以一隅之失,全百万生灵,望府君三思啊!”

士武青筋暴起,歇斯底里:“荒谬!当真是荒谬透顶!我等枕戈待旦数十载,竟要为虚妄的‘安宁’屈膝?大哥坐拥交州沃土,手握强兵劲旅,如今却畏敌如虎,偏听腐儒之言!他既没了开疆拓土的雄心,何苦连累我等做丧权辱国之辈!”

许靖袍袖陡然一振,素来和缓的面容骤凝寒霜:“士公乃交州之主,岂容你在此放肆诋毁?今日献地非为怯战,实乃审时度势。江东水师虎视眈眈,刘琦军屯苍梧,我若两线拒敌,必致岭南涂炭!府君若再逞血气之勇,动摇军心,便是置交州百万生民于不顾!还请府君即刻收敛狂言,莫要误了大事!”

士武呵呵冷笑一声,道:“足下当年避乱交州,于南海港见江东使者时,可还记得其船头悬着的孙氏‘横江’战旗?如今倒来劝我忘耻!”

许靖脑袋“嗡”地一下,只觉轰然震响自颅顶贯入,往事如潮翻涌。他曾从仕吴郡许贡,孙策提锐卒破城,贡府倾覆,其仓皇缒城而走,袍襟尽染故主之血。

后投会稽王朗,赖旧谊得纳。然钱塘江上,忽见江东战船蔽江而来,樯橹间悬许贡首级,随风晃荡。王朗据险而守,终非小霸王敌手,一战溃败。

江东士族如惊弓之鸟,载典籍、携细软,乘舟泛海,争相奔往交州避祸。暮色苍茫中,百舸连樯,直向南海而去,此景犹在许靖目前,今又被士武戳破旧疮,如何不令其心内翻涌?

是时,战船待发,江风鼓帆。许靖独坐滩头磐石,目送亲族登舟,见稚子牵母衣而泣,老者倚舱栏而叹,皆次第离岸。随从数促其行,靖但抚须笑而不应,唯遥指江心。

暮色渐浓,最后一楫没入苍茫,许靖方整冠而起,解衣卷袖,踏浪登舟。岸上观者数百,见其举止从容,全无惶急之态,皆拊掌叹曰:“危难之际,犹能顾全亲族,此君子之风也!”

许靖独坐舟中,抚舷长叹,方知半生飘零,命途多舛。昔事许贡,未展其才而府灭;从王朗,难挽败局而身危,辗转流离,如蓬草逐风。

及至交趾,士燮亲迎于郊,执礼甚恭,延为上宾,馆于华堂,供以珍馐。许靖见其以诚相待,感其知遇之恩,方觉乱世之中,终得栖身之所,遂卸甲弃戈,暂息萍踪,于交趾烟雨中觅一方安宁。

许靖倏然闭目,待眉间戾气稍敛,方徐徐睁眼。他整肃衣冠,沉声道:

“士公之令,如山岳之重。老夫昔年于江东九死一生,纵夜夜枕戈而眠,亦难解心头之恨。然今非昔比,孙氏已成江东巨擘,兵锋难撄。吾不过一介传令之人,望府君以交州存亡为念,莫因一时之愤,铸下千古之憾!”

士武内心挣扎,拔剑削案,下定决心:“好!好!今日便纵马驰回龙编!我倒要当面问问大哥,是被江东的高官厚禄蒙了眼,还是忘了我们兄弟浴血守疆的肝胆!”

许靖紧绷的肩头微松,长吁浊气,整冠正容拱手道:“府君终明此中利害!昔蔺相如回车避廉颇,非为怯也,乃存赵国社稷;今府君暂让南海,亦为保岭南生民免遭涂炭。此等顾全大局之德,他日必载于史册,岭南百万黔首,定当焚香祷祝,世代感念府君再造之恩!”

士武脸庞冷峻:“休将虚名冠于我身!大哥宅心仁厚,可乱世之中,妇人之仁能守得住疆土?想当年交趾大疫,他率将士开仓放粮,到头来还不是被流民骂作‘士家苛政’?今日保全百姓,明日江东铁骑踏来,谁又记得我们的好?”

许靖恭维两句,被士武不耐烦地打断。世家大族宅邸闭门如临大敌,市井间流言纷飞。将校拍案而起,怒斥此令丧权辱国;商贾惶惶然收拾财货,欲避乱他方;黎民百姓聚于街巷,惶惑不安的议论声,与天边隐隐闷雷交织。

曾夏怒发冲冠,大步撞开府门,腰间佩刀清脆大响。他赤红着眼眶扑至阶前,粗布衣襟浸透汗渍,嘶吼道:

“明府!满城都在传要献南海给江东,这等丧权辱国之事,当真要应允?我曾氏祖祖辈辈守揭阳,刀山火海都闯过,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拱手他人?”

士武伸手按住对方颤抖的肩头,眼神压迫感十足:

“曾兄弟!此事我有苦衷,今日对不住你,他日十倍奉还!只要你继续效忠于我,黄金美玉任你取,官职爵位随你挑!揭阳不够,再加两个城邑又如何?我士武从不亏待兄弟,这条命都是刀尖上滚出来的,你若信我,便与我共图大业!”

曾夏自嘲地一笑:“什么黄金万两,什么高门大宅!我曾夏自小在揭阳喝咸水长大,守着一方土地,听潮声入眠,吃阿妈蒸的米粿,便是天大的福气!如今连这点念想都要被夺走,荣华富贵,不要也罢!”

许靖袍袖陡扬,喝令道:“曾夏,好胆,你要违抗军令不成?你一个匹夫,知道什么是大局吗?当今天子蒙尘,江东控弦十万,我等若不委曲求全,岭南便是下一个吴郡!你守得住揭阳,守得住交州千里疆土么?”

曾夏猛然踏前,赤红双眼迸射烈火,反问:“军令?不过是让我等抛祖坟、弃乡邻的蠢笨念头!想让我离开南海,除非斩下我的头。”

许靖气得脸色涨红:“竖子!岂谓吾无三尺之剑耶?取尔项上首级,不过片语之间!若再怙恶不悛,定教尔血溅当场,曝尸辕门!”

士武沉着冷静:“给我住口!”

许靖一阵无语,他朝士武深深一揖,言辞中带着怨愤:“府君治下竟有此等狂悖之徒!目无尊卑,以下犯上,长此以往,政令何行?法度何存?”

曾夏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累累伤疤,慷慨激昂:“明府!揭阳子弟自祖辈起便守着南海的沙土,刀山火海从未皱过眉头!今日若要战江东,我等定当执戈前驱,血洒疆场!若要降,我即刻带着儿郎们回揭阳,此生誓与故土共存亡!”

岭南之地,盘踞两股豪强,号为强贼。其一啸聚于合浦高凉县疆界,世称高凉贼。夷廖、钱博二人曾往投之,为其羽翼,劫掠商旅,荼毒乡邻。

另一股盘踞揭阳,揭阳幅员千里,仅置一县,然山越部族蜂屯蚁聚,或据险筑寨,或隐于深林。其民犷悍,常结党成群,抗拒官府,扰攘地方,实乃岭南大患。

历史上,吴据岭南,荆棘载途。彼时高凉贼首仍弩之徒,率群寇蜂起,劫掠闾里,戕害吏民,岭南为之骚然。

钟离牧闻讯,亲率劲旅,跨郡越界,疾驰讨逆。军锋所指,势如破竹,不过旬月,贼众望风披靡,或缚首归降,或遁入山林,岭南乃安。

又揭阳县贼率曾夏等众数千人,历十余年,以侯爵杂缯千匹,下书购募,绝不可得。

史载,陆胤衔命出镇交州刺史,甫至岭南,烟瘴未靖,寇乱频仍。高凉渠帅黄吴素闻胤之名,观其抚循百姓,开仓赈饥,不施苛政,唯布恩信。

黄吴感其至诚,喟然叹曰:“此真父母官也!”遂率宗族三千余户,解甲释兵,负弩前驱,诣军门归降。

岭南的混乱,可窥一斑。

士武非常器重曾夏,内心挣扎:“贤弟忠勇,我岂会不知?只是大哥之令如山,纵有疑虑,亦难违逆。且容我快马回龙编,当面向大哥问明究竟。旬月之内,必还你一个明白!”

曾夏怒不可遏,额头青筋暴起:“士公老眼昏花,竟要拱手送南海!明府你执掌兵符,难道也跟着犯浑?南海拱手予江东,犹纵虎入柙,安有复取之理?非要引狼入室,还说得轻描淡写,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许靖指着曾夏,咆哮:“匹夫竖子,士公乃一方柱石,岂容尔等草芥狺狺狂吠?是谁给你狗胆,敢对长者如此无礼?当交州律法是儿戏不成!”

曾夏不甘示弱:“老匹夫龟缩交趾,醉生梦死,可曾念及南海百姓死活?他送子入质江东,卑躬屈膝,早已将岭南尊严踩入泥淖!既已自毁气节,沦为江东鹰犬,如今还有何颜面,对我等指手画脚?”

士武眉眼沉沉压下,如乌云蔽日:“够了,休得再言!家兄之谋,自有深意。再多嘴舌,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曾夏倏然振臂,声若洪钟穿梁:“明府!与其束手就缚,何不揭竿而起?南海万民皆可执戈为援,纵是天帝降世,又有何惧!我揭阳子弟,宁可马革裹尸,亦不做江东降奴!纵使男丁死绝,也要让岭南战旗不倒,教天下知我等浩然之气,千秋不灭!”

士武瞳孔骤缩,心头如擂鼓轰鸣,衣襟下的血脉几欲冲破桎梏。然转瞬之间,他垂眸凝视腰间虎符,喉间溢出一声暗哑叹息。岭南瘴疠弥漫的群山、江东战舰上猎猎作响的战旗,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

南海一郡,不过孤木独木,如何抵挡东吴倾国之兵?

许靖气得发抖,他总算明白,为何士燮要将士武调遣走。士武治郡数载,恩威并施,军民皆仰其德,早将南海经营得铁板一块。

如今局面,分明是星火燎原之势渐起,若再纵容,莫说江东政令难行,只怕连交趾根基,都要被这股暗流撼动!

九真太守士䵋与胞弟士武,皆以兄长子士廞马首是瞻,或筹谋军政,或抚慰民心,兄弟齐心之势昭然。然身为交州之主的士燮,却对长子士廞屡存疑忌。纵士廞才具不俗,士燮却鲜少委以心腹之任,军国重务多与旁系商议。

许靖想起士燮多年知遇之恩,血气上涌,挺身而出道:“反贼!你敢分裂岭南疆土?士公待你不薄,竟养出你这噬主恶犬!今日我便要代士公清理门户,看你有几条命敢犯上作乱!”

曾夏自嘲地冷笑:“足下何其荒谬!士燮拱手献南海于江东,弃我等如敝履在前,今足下却以忠义之名问罪,岂不可笑至极?我曾夏只认一心护佑南海、与我等同生共死的士武明府为主,士燮?他早不是岭南之主了!”

许靖望向士武,斩钉截铁道:“士府君!此獠大逆不道,煽动谋反,断不可姑息!速调亲兵将其拿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若再纵容,恐南海即刻便要烽火燎原!”

士武心神激荡:“吾先负麾下众士,今又何颜再求其效死?曾夏,归揭阳去吧。或附江东,或自立为王,皆从汝愿。昔日袍泽之义,吾铭记于心,唯愿汝等平安,勿再卷入乱世纷争。”

许靖愣住:“士府君!此等谋逆狂徒,纵虎归山必成大患,怎可轻纵!若不严惩,他日岭南上下谁还将士公令谕放在眼里?”

士武眼神穿透:“你给我闭嘴!”

曾夏喉间压迫着未出口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沉如坠石的话:“明府珍重,后会无期。”

士武怒目圆睁,暴喝一声,铁臂横扫,沉重案几轰然倒地,竹简、砚台四下迸飞。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喘息着:“如此众叛亲离,大哥可称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