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好似打了鸡血那般努力。
手里的锤子一刻不曾松懈,仿佛要把过往的愤懑都发泄在铁块上。
这些铁块真就和黏土一样柔软!
只要稍微一使劲,铁石就能变成我想要的形状。
铭文上所述的控火有方就更加直观。
火焰的温度在周锐眼中变化为具体的数值。
什么时候送风,什么时候夹钢,他都相当的清楚。
而且自己的身子在锤炼过程中仿佛和锤子本身融为了一体。
手腕根本感受不到铁砧反馈的力量。
此刻的周锐敢称自己是欧冶子附体,打铁的速度堪称神速。
不出一个上午,周锐和叔父合力完成了六把手斧。
翻开炭灰,铁斧身上俨然银镜一般平滑,不见一点裂痕。
只要在打磨之后装上木柄,一把价值两百文的手斧就做好了。
“锐儿,你先去歇息吧。组装的活计交给我得了。”
哪怕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
一想到自己劳动之后的回报。
周锐的身子马上充满了干劲。
要不是叔父非得让他多吃两碗饭,他还真想一天内用完这些铁料。
这岭南县的铁匠少说有四百人,其中郭氏铁坊占了一半。
不过他们大多数时候只接官家和地方豪绅的大订单。
像周锐这样的闲散铁匠平日里也就是找些零碎的小订单糊口。
市面上的斧子那么多,不差周锐打出的几把。
他想要从一众铁匠中脱颖而出,就只能依托于自身的技艺。
要是能打出名头,在匠人的圈子里有好口碑,日后自然会有人上门定制铁器。
铁匠上升的渠道并不多。
要么攀上官家的关系,成为军工坊的总工头。
要么被镖局或武馆看上,为武者定制刀剑。
江南地区的铁匠每隔几年就可以参加一次测试。
根据测试的结果,行会的人会把铁匠分为不同的等级。
正冶以上的铁匠大多数会被招去做贵族御用的刀匠。
也有些铁匠自成一派,专为江湖上的侠客,小仙打造各式各样的兵器。
这对于周锐而言还是太过遥远。
他连行会在册的会员都算不上。
自然没有机会大展身手,前往更高的领域。
这么想来,似乎光有一身技艺还不够。
只有被体制认可,个人才有上升的空间。
这个方面上,似乎哪个世界都没多大的区别。
周锐快速解决掉碗里的残羹剩饭,赶紧回到工作当中。
“对了,叔父您昨日去县上的时候没从牙行那收回款吧?”
少年拭去额头的汗珠,又一把斧头的雏形出现在铁砧上。
“牙行还是老说词,说没那么快找到买家。
回款没那么快到手上。
我们要不多给牙行点佣金。
这帮牙棍指不定把我们的货压在仓库里,不让人买呢。”
牙行有两种销售方式。
一是佣金制,铁匠把铁器送到牙行。
托牙行关系找到买家,成交后抽一部分佣金。
这种利润虽然高,但是牙行为了牟利,往往会以各种名义拖欠货款。
二是收购制,牙行按照固定价格收购铁匠的货物。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来钱快,但是收益也低。
牙行还会看在铁匠急用钱的份上压价。
“实在不行,咱们换家牙行不就是了。
难道偌大的岭南县里,只有徐庆元一家牙行?”
男人无奈的笑了笑。
“天下乌鸦一般黑。
咱们有行会制定价钱的标准。
他们牙行就不能沆瀣一气,欺负咱们小作坊吗?
你的手艺虽然精炼,但是缺乏见识。
可得上点心,别被城里的坏人诓骗了。”
周锐心中虽是不服,可叔父说的也无不道理。
他前世乃是傻白甜的大学生,足以与小孩老人并列的三大好骗群体。
要是识人也能像这门手艺一样,可以通过努力精进就好了。
“叔父,咱家缺乏现钱。
要不把昨天和今日上午打出的铁器卖了。
换些现钱,买铁料和米粮。
从长计议今后的事情。”
周启文之后被征去做徭役,其中消耗的铁料也要自己购买。
手中若无几两碎银,还真不好挺过这段时日。
“也是,家里余粮都快见底。
昨日要不是在官铁司那磨了好久的嘴皮。
回来的时候就顺便买些米粮了。”
周启文本想动身去县上,谁知周锐先一步把箩筐背起来了。
“叔父,这事放心交给我吧。
早些日子与牙行的人打交道。
也好锻炼我的人情世故。”
话音刚落周锐背着一箩筐铁器就踏出了家门。
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周启文的心里五味杂陈。
……
岭南县被一条沙河从中劈开。
顺着河道一直走下去便能抵达码头。
越是靠近海边,城镇的建筑就越是富庶。
这里有句俗语:“宁要河东一张床,不要河西一间房。”
只有穿过河西的旧宅区,才能看见青砖黛瓦的街市。
牙行就落座在港口的不远处。
铁炉坊的招牌下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
满是前来牙行做买卖的生意人。
老远就有同行瞥见了周锐那沾着煤灰的脸。
“那不是周锐吗?昨天他叔父就来牙行讨要回款,今天又来。”
“我今早才看见他们去陈二爷那。愁眉苦脸的,他家怕是无铁料可打了。”
“他们要是早些入了行会,也不至于总是被官铁司的人刁难。”
“你说的倒轻巧,十两会费不谈,他家还是外地的,柱首收不收都不好说。”
行会向来不待见外地的铁匠。
不过周家在他们的印象里一直是靠打些便宜的粗制铁器勉强过活。
别说竞争了,连从他们嘴角里讨食都算不上。
帮助虽然谈不上,也没必要欺侮周家。
周锐听到同行的闲言碎语,并未放在心上。
铁匠靠手艺说话,既然口舌占据不了高地,那就用能力让他们折服。
少年步入专卖铁器的商行,里头人满为患,。
在柜台前杵了许久。忙碌的牙头才从工作中抽身,来到周锐面前。
“哎呀,是周启文的侄子周锐啊。
昨儿就和你叔父说过了。
这时节农具消耗多,可供货的也多。
回款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你手上。改日再来吧。”
此人身形高瘦,眼窝深邃,脸颊内陷,像是个吸人阳气的活尸。
他就是牙行的负责人,余庆元。
“还是说你们铺子眼下无铁可用。
急需银两周转不成?”
放贷的有时候比你还清楚你的情况。
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这帮敲骨吸髓的商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要不是见周家有机会成了他下一个祸害的对象。
徐庆元才不会亲自面见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铁匠。
看着那人贼兮兮的笑容,周锐心里就来气。
“不是,我是来卖铁器的。”
余庆元一时皱起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
周启文上次带来的铁器都被他压在仓库里头吃灰。
没想到他还敢打新的铁器来卖。
反正周锐的家底所剩无几,只要买不起官铁,没有现钱周转。
被他夺下铁匠铺就是早晚的事!
“卖铁器啊。
好说好说,那就老样子。
把铁器放在我这,代销抽佣是吧?”
周锐摇摇头,他很清楚对方的手段。
与其等着那虚无缥缈的回款到手上,还不如趁早套现,以解燃眉之急。
“我急用钱,还请徐老板直接收购我的铁器吧。”
徐庆元暗地里笑道,不管这小子用哪种方式销售。
牙行都有办法从他的身上剥层皮下来!
哪怕周锐能套出现钱,也不过是垂死前的挣扎。
“好!那么按照惯例,先验货,再议价!”
徐扒皮从业二十年,他鸡蛋里挑骨头的功夫可不是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