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马星遥回到家中。
阳光斜斜地照进他家那间北边的小书房,墙角的书架上堆着一本本高考资料与父亲留下的厚重笔记本,书桌边摆着一盏台灯,还有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色窗帘随风轻摆。
他一进门就脱下校服外套,拉开椅子坐下。
摘下手腕上的黑色电子表,习惯性地放在书桌角。
这块手表,是去年生日时,父亲送给他的。
他说得很平常:“这个走得准,用着别摔。”
那天父亲还多倒了半杯可乐,难得笑得没那么紧张。
可这块表最近怪得很。
马星遥早就注意到——
每次只要他靠近乔伊,无论是在教室讨论、课间擦肩,甚至是昨天他们一起讲双缝干涉的时候——
表针就会不规律地轻轻颤动,有时甚至倒走一秒。
可只要一离开她三米之外,它又慢慢恢复正常,像从没出过问题。
起初他以为是电池松动,可检查多次都没找到问题。
直到今天,他重新擦拭表面时,忽然注意到——表盖下方有一层极淡的圆弧型蚀刻纹路。
他拿出放大镜,从侧角光反射下,终于看清楚了:
Ω- 624
那一刻,他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冲到书架,抽出父亲留下的那本褐色牛皮封皮笔记本。
书页翻到第47页,上面写着一行不整齐却深重的字:
“若Ω-624频段波动过强,佩戴接收设备者可能被误锁‘同步现象’,需及时调离交互目标。”
他盯着那句话,手指微微发抖。
“交互目标”?难道是……人?
再往下看,还有一句标注,用红笔圈着:
“若目标身份不确定,请观察其对‘时间装置’的干扰情况。”
马星遥坐回椅子,盯着那只安安静静躺在桌上的手表。
难道这块手表,从来不是“生日礼物”?它是一个观察装置。
是他父亲亲手交给他的Ω-624同步探针。
他回忆起这几周,表动得最剧烈的时刻:
乔伊讲到“波函数坍缩”的那一瞬;
她在纸上写出那句“我是谁并不重要”时;
她靠在课桌边,抬头看着阳光洒进来,眼里有一点点未来的迷茫。
他忽然分不清了——
他们的靠近,是偶然,还是早就在频率里安排好的“物理事件”。
可他知道,自己比手表先动了心。
比任何指针乱跳之前,他的胸口早已不听公式控制地偏离了中心轨道。
“乔伊……”他轻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像是念给空气听。
而那块表,明明已经取下,指针却在他视线中,又轻轻地动了一格。
就像她还在身边。
又像,她正看着他。
广播站又开始试音,播放的是《开始懂了》。
“越是在手心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纠葛,越要笑着割舍……”
而这一切的答案,也许正藏在那串编号里。
Ω-624。
只是此刻他不想再当实验员。
他只想弄清楚——如果她不是实验数据,她是不是可以是他青春里的一场意外。
马星遥坐在书桌前,盯着那只手表良久。
指针已经归位,安安静静地走着,仿佛从未失常。
他记得清楚,那是他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把表放在了他书桌上。
没有礼盒,没有卡片。
只是说了一句:
“戴着,别老迟到。”
他当时只是笑着应了,没多想。
可那之后,每当他戴着它靠近某些“特定人”或“特定场合”时——
时间,真的变得不一样。
两天前,他试探着在晚饭后问了一句:
“爸,这表哪儿买的?挺特别的。”
父亲正坐在阳台边擦老式收音机,听见问题后,头也没抬,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不知道。哪个商店买的,忘了。”
声音平平淡淡,像是在谈一根旧牙签。
可马星遥知道,这不是答案。
更不是那个他记忆中的“爸爸”会给出的反应。
小时候的马翔,会在他做完数学题后奖励一根跳跳糖,会帮他做望远镜模型,一起调频听CCTV广播台的气象频道。
那个父亲,是活泼的、聪明的、带着点少年气的大人。
而现在,自从1998年矿难之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
——笑容变少了。
——嗓音变得低沉短促。
——再也不提矿山的工作,再也不修无线电,只会每天晚上反复擦那台失灵的收音机。
就像想听到什么,又怕听见。
那场矿难,是个分界点。
把父亲的热情、情绪,甚至灵魂,都切成了“以前”和“以后”。
马星遥坐在书桌前,指尖划过笔记本边缘,翻出一张父亲留给他的旧纸条。
是以前他数学比赛时,父亲写的小纸条——
“不管做题还是做人,线画对了,图自然成。”
现在想来,像是两个人写的。
他轻轻把纸条合上,喃喃地说:
“矿难不是终点……是某个入口。”
“我要查清楚它背后到底是什么。”
“包括这块表,包括乔伊。”
他看了一眼手表——
Ω-624的字样,在斜阳下微微闪着冷光。
那是命运写下的编号。
而他,已经戴了它两年。
马星遥不知道。
他不知道,当他还在小学时,父亲马翔已经被一场科学实验,推到了无法回头的边缘。
那是1998年12月6日,天气比往年都冷。
铜山三号矿井的深处,Ω-624实验计划进入“实境干涉测试阶段”。
实验的目标本是“验证量子叠加能否在人类意识与现实感知之间形成可控偏振反馈”——
说白了,是想做一场“有观察者参与的干涉现实实验”。
测试人员包括:
项目协调人:王江海
安全负责人:马翔
频段监测员:代号‘墨镜男’
实验分三阶段:
同步两条“理论时间轨道”(2001与2021)
注入身份数据包(实验体以“目标设定”为准)
人工导入干涉信号,观察“实境跳跃”或“记忆残影”
但没人想到——
事故在第三阶段前一分钟爆发。
那一刻,马翔正通过频率对接系统,检查储存波段。
仪器屏幕上跳出一串坐标标识:
Δ-624.37—同步成功
旁边赫然是识别名称:
观察者信号捕捉:M.X.Y
马翔整个人怔在原地。
马星遥的名字,出现在了实验系统中。
不是资料错录。
而是整个实验主频率的“共振源”——居然对他的儿子,产生了共频共振反应。
这个结果,在Ω-624所有的预设模型中,从未出现过。
马星遥,根本不是实验参与者。
那天,马翔三天没有说话
只有王江海明白:这个实验,“撞到了某个更大的真相”。
他没有撤项,反而立刻下令:
“一切资料,封存。”
“三号矿井下,有备用保密室。”
“以后,没有我们两个人同时开锁,谁也别想碰那台机器。”
那年,Ω-624被写入“未完成实验计划”,标签是“技术风险超限”。
媒体从未报道。
可马翔知道——
那个实验,没有失败。
只是运行到了错误的缝。
而那个缝,留住了他儿子的“影子”。
他曾偷偷在纸上写下一句话,贴在自己的收音机背后:
“我看到他在实验室外穿着校服微笑。”
那是他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画面。
也是他唯一一次,看见“未来”。
从此,他沉默寡言,再未提及实验。
只留下那块电子表,暗藏Ω-624频段的感应芯片。
他交给马星遥——
不是为了保护。
是为了……等他靠近那条轨道时,能感知到“自己不属于这里”。
而现在,手表的指针动了。
乔伊出现了。
矿难的日子临近了三周年。
该来的,全都要来。
而那间矿井下的保险柜,还静静地躺着。
周日晚上七点多,东关美食街人气正旺。
三轮小摊在昏黄的路灯下拉着横幅,油烟腾腾,辣椒炒肉、羊肉串、炒凉粉的香味混成一股,铺满整个街口。
马星遥穿着灰T恤,一边往前走,一边心里烦乱。
回到家后,父亲又是一脸漠然,连晚饭都没做。厨房空空的,灶台冷着,像一个三天没启动的实验舱。
母亲出差不在家,他本来也不饿。
但不知怎么的,还是拎着钱包出了门,走向了那个他从小走惯的方向——东关美食街。
刚拐进街口,就听到有人喊:
“哎?马星遥?”
他转头,果然看到陈树靠在一家铁皮炒粉摊子旁边,手里举着一瓶冰镇汽水,正和摊主聊得起劲,笑容满面。
马星遥一愣,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陈树一看到他,招了招手:
“走,别站着了,今晚削面才是真理。刚才那家刀功绝了,面片像书页一样薄。”
马星遥点点头:“你自己来吃?”
“废话。”陈树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妈这会儿在忙,没时间做饭。”
他停顿了下,回头看马星遥:“你不会也是没人做饭吧?”
马星遥轻轻“嗯”了一声。
陈树笑了笑:“果然,咱这代人基本都靠街头解决温饱。”
两人并排走到削面摊子,坐在一张铁皮折叠桌前。桌上贴着早就褪色的“手工刀削面”红纸,边缘卷着,隐约还能看见上一次顾客在桌角刻下的“2000·东东到此一吃”。
摊主是个四十出头的山西汉子,刀片起落之间,面条像雪花一样落入锅中,锅边的油滋啦啦响。
陈树抬头喊:“老板,来两碗,一份要宽的加辣,一份正常的,少香菜。”
马星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陈树笑着解释:“乔伊不吃香菜,她每次都这么点。”
马星遥没说什么,只是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两人坐在板凳上,身边是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偶尔吆喝的推车摊主。
面端上来的时候,红油上浮,蒜香和醋味混得刚刚好。
马星遥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陈树边吸面边说:“你别以为我整天修电路听频率就不懂美食,我可是我们小区出了名的‘夜市导航员’。”
“那你怎么不做个电磁锅盖自动报警装置?”
陈树一愣,笑了:“你怎么知道我真的做过?”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第一次像不是在教室彼此防备,而是在某种共享的“少年感”中彼此松了口气。
吃到一半,陈树忽然轻声说:
“你老缠着乔伊,干嘛?”
马星遥咽下一口面:“你不是也经常和她一起?”
“那是我先的。”陈树理直气壮,“你是后来加进来的。”
马星遥看着他,语气依旧平静:“你在怕什么?”
陈树握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撇嘴笑了:
“我怕我调不出她的‘频率’。”
“我以为我是那个能听到她的——但也许你,能看见她的。”
马星遥抬头,那一刻他们的眼神在蒜香热气上方交汇。
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兄弟相认。
只是两个正在理解“心动”这回事的少年,在东关街头一人一碗热面前,静静地确认彼此的存在感。
夜风轻轻刮过,带起桌边塑料筷套的晃动,炒粉摊那边的音响换了新曲——
《我愿意》正响起前奏。
他们没说话。
但彼此都记住了:在某个寒风渐起的周末夜晚,他们一起吃过一碗面,也在一碗面里,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东关美食街,从不缺热闹。
尤其是傍晚七点半之后,天色彻底沉下来,红灯笼点亮,炭火烤串摊和铁板鱿鱼摊一字排开,蒜香、孜然味、铁板酱汁交错成一幅2001年铜山独有的味觉地图。
陈树和马星遥正坐在削面摊那张铁皮桌上,低头扒饭。
陈树刚吸了最后一口面,正打算说点什么,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那不是蒜香,也不是炭火味,是一种清淡中带点果木气的香水味。
带着一丝成年女性的温柔,又不失利落。
他抬头,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迎着炭火光走来。
“哎哟,真是巧了。”
“你也在这吃饭?”
胡静。
穿着浅灰色风衣,头发随意挽着,肩上搭着工作牌,一手还拿着一杯加冰绿豆汤,笑得比炭火还暖。
陈树站起来,耳朵根都红了:“姐?你……也在这?”
“和同事聚聚。”
她笑着转身从旁边烧烤摊拿过一份刚烤好的烤串,往他们桌上一放:
“给,孜然牛肉,烤香菇,烤韭菜,我请的。”
她回头冲同事笑着打了个招呼:“这是我弟弟,陈树。”
陈树赶紧尴尬一笑,小声嘀咕:“……不是亲的。”
胡静瞥了他一眼,笑意更深:“感情好的,比亲的还真。”
马星遥也站起,客气地说:“你好。”
“我朋友,”陈树补了一句,“我们同班,这是……马星遥。”
胡静看了看他,点点头:“哎,我听你提过。他就是那个会修实验室投影仪的人吧?”
马星遥礼貌一笑,没多说。
气氛在热汤与烧烤香里,被胡静拉得温和又微妙。
胡静转头问陈树:“你们刚吃完削面?”
“嗯。”
“你果然还是吃宽的。”
她顺手拿起一串烤韭菜,自己咬了一口,嚼得津津有味。
那动作太自然了,像是早就熟悉陈树的每一个喜好。
而这一切,马星遥都看在眼里。
他低头继续吃面,没说话。
但心里,某根弦被不动声色地拨了一下。
胡静吃了几口,又喝了点绿豆汤,转头对陈树说:
“你有空,还是来滑冰场帮我。那儿正缺个能调音响的人。”
陈树嗯了一声,答应得不咸不淡,却耳根更红了。
“我先过去了。”胡静站起,拍了拍他的肩,“早点回学校,别又熬夜搞那些小电路,听见没?”
“听见了。”陈树点头,小声。
胡静离开后,空气安静了一瞬。
两人继续吃烧烤。
过了几口,马星遥忽然说:
“你和她,挺熟的?”
陈树没抬头:“滑冰场认识的。”
“她不像一般人。”
“是啊。”陈树笑了笑,“她是大人。”
“你喜欢她?”
陈树愣了一下,没接话。
过了两秒,反问一句:
“你喜欢乔伊?”
风吹过美食街,把塑料袋吹得哗啦啦响。
而桌上的烤串在铁盘里翻了个面,滋滋作响,就像他们说不清的情绪被烤成了另一种味道。
少年们不知道,那一晚,他们在街头吃下的,不只是热面与烤串。
还有青春里第一次尝到的那种——像孜然一样,刺激、火热又回味悠长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