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破灭

“援军,是援军!!”

营墙后的明军瞬间骚动起来,有人哑着嗓子喊:“是晋王爷!李定国来了!”

声音不大,却像火星溅入了干草堆。

张冲正机械地挥舞着早已卷刃的长刀,将一个个缅军砍翻在地。

手臂沉重如灌铅,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钻心的痛楚被厮杀的本能强行压下。

然而,砍倒一个缅军,立刻有另一个缅军踏着同伴的尸体涌上,仿佛无穷无尽,将他死死钉在这方寸之地。

突然,他觉得压力一松,眼前缅人倒下后,竟再无后继者扑上、

他喘息着定睛望去,方才还如蚁附般猛攻缺口的缅军,此刻竟开始出现混乱,前排士兵惊疑不定地回望,后排则开始混乱地向后退缩。

转眼间,缅军停下攻势,继而潮水般向后退去。

张冲下意识想提刀追击,一股巨大的脱力感却猛地攫住全身,激战时的血气消退,全身上下无处不传来撕裂般的酸痛。

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才将灼热的痛楚清晰传来。

他只能杵刀而立,眼睁睁看着缅军退却。

身边几个一直死战不退的亲卫,也都早已力竭,有人索性扔了刀,仰面躺在泥血混杂的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还有喘气的没!”张冲哑着嗓子吼了一声。

几个被尸体压住、身披重甲的汉子动了动,挣扎着推开身上的负担,踉跄着爬起。

重甲在混战中保住了他们性命,伤而不死,只是个个都成了血人。

缅军阵后,莽白立于高台,脸色阴沉得如同头顶铅灰色的云层。

他死死盯着那烟尘中的旗帜,眼中惊疑不定。

片刻,他下定决心,猛地一挥手,“速速撤兵,鸣金,全军后撤,重整队形!”

命令迅速被传递下去。

他太清楚李定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一年前,李定国、白文选提兵入缅,要索回永历帝。

在锡箔江畔,缅甸精锐主力倾巢而出,却被李白大军以少胜多,摧枯拉朽般击溃。

尸山血海,他至今历历在目。

那场惨败,不仅葬送了缅甸在西南方向的战略优势,更彻底动摇了前王莽达的统治根基。

而他莽白,也正是借着收拾残局、重建新军的机会,才得以一步步将兵权牢牢攥在手中,最终篡位成功。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定国和他麾下那支军队所代表的毁灭性力量。

对这股力量,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再如何高估也不为过。

所以莽白果断撤退,放弃近在咫尺的胜利,准备全军迎战呼啸而来的李定国大军。

然而,撤退的号令在恐慌中变了味道。

前阵士兵不少都亲身参与过去年那场大战,对李定国铁骑都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当听到明军都在高呼“李定国”,又听闻后方鸣金,都急着撤走。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如同惊弓之鸟,再也顾不得眼前的缺口和唾手可得的胜利,掉头就跑,疯狂地向后涌去。

后面不明所以的士兵被裹挟着,也跟着向后奔逃。

整个缅军前锋阵型瞬间大乱,撤退演变成了一场彻底的溃退

溃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本阵。

幸而缅军大营内,尚有半数轮休的士卒未动,在军官厉声弹压下,依托营墙和预先布设的鹿砦、拒马,甚至不惜当场斩杀了几名带头乱窜的溃兵后,才勉强将这股溃退狂潮平息下来。

“李定国好大威名,才听到名字,就差点让我军本阵崩溃。”

莽白看着己方营盘渐次安定,紧绷的心弦才稍松一分,对身旁将领沉声道:“李定国此番来,虽然来势汹汹,但他着急救援,必多为精骑。我军有大营工事可恃,也不必过于惧怕他。”

这话,既是对将领说,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然而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已经出卖了他。

今日大军已苦战半日,疲惫不堪,是否真能挡住李定国那支威震天下的铁骑?

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就在莽白话音落下时。

“咔嚓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树根须撕裂苍穹,劈开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将昏暗的天地映照得一片惨白。

紧接着,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猛然炸响。

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如鞭子般抽打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

瓢泼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大地,也将远处那声势浩大的烟尘瞬间浇熄。

莽白和寨墙上所有引弓待发的缅兵都死死盯着那烟尘消散的方向。

烟尘散尽。

没有想象中黑压压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铁骑洪流。

只有孤零零百余骑人马在暴雨中挣扎。

马匹惊惶嘶鸣,骑士们浑身湿透,形容狼狈。

那几面让莽白心惊胆战的“李”字、“晋”字大旗,此刻在狂风骤雨中无力地低垂着,湿透的旗面紧贴在旗杆上,再无半分方才的张扬霸气。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即使被雨水浇透、身形狼狈,也难掩其英武之气。

正是滇西瑞丽宣慰司衎家的大少爷衎乐。

哪有什么千军万马?哪里有什么威震西南的晋王李定国?

这百余骑,每匹马后都拖着一大捆树枝,刚才就是拖着这些东西狂奔,掀起漫天烟尘,伪装成大军来袭。

“竟然中了这种低劣诡计。”

莽白自嘲一笑,随即吩咐,“今日士气已泻,天降暴雨,让将士们都散了,回去避雨。”

双方都无心也无力再战,喧嚣的战场彻底沉寂。

缅军士兵也都撤回营盘避雨。

而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营门开启,衎乐和他那百余骑人马,狼狈不堪地进入明军残营。

营内幸存的明军士兵,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些所谓的“援军”,方才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浇灭,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疲惫。

顾言等人上前接应。

衎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向张冲和顾言,脸上带着尴尬与懊恼:“张将军,顾公子,对不住,本想借晋王爷虎威吓退莽白,争取喘息之机。没成想,没帮上忙,反倒弄巧成拙了。”

张冲打断他,抱拳行礼,“衎大少爷言重了,今日若不是你带着人,伪装晋王吓退缅军。

这营盘保不保得住两说,我张冲,还有这缺口处的几十号弟兄,此刻定然已是刀下之鬼,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衎乐也不客气,向张冲拱了拱手,便去安排手下进帐避雨。

等他一切处理妥当,出来却见顾言立在残破竹楼的窄檐下,目光越过如帘的雨幕,投向灰蒙蒙的远方,神情在思索什么。

衎乐走近,低声问:“顾公子?”

顾言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像是在对雨诉说,又像是剖白心迹:“是我误了事,当初就应该按红璃说的,尽早设法联络晋王他们,我却总存着几分私心,以为凭自己这点微末之能,可以掌控局面,却被莽白玩弄于股掌之间。

若早知今日,早早请晋王大军压境,何至于弄成这副光景,是我之过。”

衎乐默然片刻,才道:“世事难料,大家都没猜到莽白竟然如此隐忍。并不是顾公子你的错。”

他接着说道:“我在八莫,遇见了顾先生派出去求援的人。

得知此间危局,便想带人来援。只是八莫商会宋扬那老狐狸,怕缅王事后清算,不肯帮忙。

此行凶多吉少,那五百城防兵,也只有数十人愿意随我。

再加上衎家亲卫,我身边能拉起的,满打满算就这百十骑。

实在无法,才想起古时张飞疑兵之计,令骑卒马尾拖曳树枝,卷起烟尘,又连夜赶制了这几面‘李’字、‘晋’字大旗,想冒充晋王,想狐假虎威,吓跑缅军,”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那几面大旗,是我连夜去求宋扬。这老狐狸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应了,遣人用库存的锦缎赶制出来。

只是,他再三言明,此事与他无关,布料是‘被盗’,工匠是‘被胁迫’,他全然不知情。”

顾言嘴角牵动了一下,:“老宋做事向来如此,两头不沾,进退有据。”

他转脸看向衎乐,目光复杂,“无论如何,衎大少爷今日冒险来援,这份情义,顾言心领了。”

衎乐摆摆手,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顾公子不必挂怀。我来此,主要是听闻红璃小姐身陷险境,佳人蒙难,岂能袖手?自当前来援救。”

话未说完,便被顾言了然的目光截住。

顾言平静道:“衎大少爷何必虚言,你既在八莫遇到我的人,红璃如今在沙廉,并不在此,你岂能不知?”

衎乐脸上的笑意敛去,沉默片刻,才坦然道:“是。但遇到顾先生你们,看到还有人想为大明一条生路,我虽然不是汉人,但也是明人。也不知为何,心里那点死灰,竟也燃起点火星。算来算去,还是觉得该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而且我算过此行的风险,九死一生。

也算过可能的回报,若真能助你们脱困,护得陛下周全,以后如果大明真的兴复,那凭这份功劳,也能给衎家博个好前程。

乱世之中,谁不想给自己谋个前程?我衎乐不是圣人,也免不了这点俗念。”

。。。。。。。。。。

雨势丝毫未减,反而愈发猛烈,砸在残破的屋顶和泥地上,发出连绵不断的巨响。

雨水顺着倾斜的竹檐淌下,在泥地上冲出深深的沟壑。

营中幸存的士卒蜷缩在尚能遮雨的角落,默默处理伤口,气氛压抑得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

沐天波、张冲、白铁骨、衎乐众人围坐在竹楼中

顾言望着眼前密不透风的雨幕,说道,“雨一小,我们就必须走。阿瓦城已成死地,我本想依托这营垒拖延时日。但如今看来,莽白老谋深算,他这支新练的缅军战力不弱。

再守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

众人沉重颔首,眼中只剩下决绝,双方实力悬殊,突围是唯一生路。

与此同时,缅军大营中军帐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将领们环立,脸上都带着羞怒与躁动。

“王上,明人狡诈,竟用此等伎俩,如今他们营墙已破,士气尽丧,大雨虽阻,但他们火器尽废,待雨势稍弱,道路勉强可行,末将愿率精锐,一鼓作气踏平明营,将他们碾为齑粉!”

一员悍将抚胸请战。

“正是!此刻正是彻底铲除他们的良机!”其他将领纷纷附和。

莽白端坐主位,脸色阴冷沉稳。

他听着将领们的请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诸位将军的勇武,本王深知。明人穷途末路,行此下策,不足为奇。

他们已是瓮中之鳖,跑不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自己心腹,大军统帅扁牙郎,见他皱眉不语,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扁将军,你似有不同见解?但说无妨。”

扁牙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抚胸行礼,“王上,诸位将军,末将非是怯战。只是明人战力强悍,诸位有目共睹。”

“今日一战,明军火炮炸膛殉爆,本是天赐良机,可对方却死战不退,硬生生顶住我方众将士轮番猛攻。”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莽白,“我恐明人困兽犹斗,我方损失太重。”

“或许,暂留此残军,以此为筹码,与李定国、白文选谈判?迫使他们退出缅北地盘,方为上策。如此,既可保存实力,又可换取边境安宁,岂不两全?”

“扁将军此言差矣!”方才那名悍将立刻按刀反驳,“我缅军勇士这几日折损千人,血仇未报,岂能轻易放过?谈判?岂不是向明人示弱,更助长其气焰!”

“扁将军未免太过持重!难道被明人吓破了胆不成?”另一名将领也讥讽道。

“住嘴!”莽白喝止众人,沉思边刻,笑道:“扁将军老成持重,此话并非没有道理。”

“不过,你们可知,本王为何执意要歼灭这支明军?”

他站起身,说道:“我熟读中国史书,自古强军,不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是用一场场胜仗硬战,用敌人的鲜血,淬炼出来的军魂!”

他遥指对面营地,“本王就是要用对面这支明军的鲜血来献祭,用他们的覆灭,铸就本王这只缅军百战百胜、无坚不摧的军魂。

唯有如此,才能将缅甸牢牢掌握于掌心,才能兵锋南指,荡平暹罗,一统这中南半岛!”

这番充满野心与杀伐之气的话语,让帐内众将都为之动容,齐声高呼:“大王英明,杀光明人,一统半岛!”

“好!诸位将军士气可用。”莽白满意地点点头,声音平稳而充满力量,“传令各部,休整待命,检视兵甲器械。待雨势稍缓,道路勉强可行,即刻整队,准备总攻。”

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缓缓补充道:“何况,我还有一只大军,可以轻而易举碾碎他们,不会让我军损伤过重。”

“算来时辰,待风雨稍歇,本王的战象队也该赶到了。界时,便让那些明人,亲身领教一番,巨象踏阵的滋味。”

帐外,暴雨依旧如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