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宋海棠就从噩梦中惊醒。窗外还是浓稠的黑暗，只有檐角一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投下飘忽不定的光影。
她蜷缩在床角，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已经微微隆起，像是一个无声的嘲笑——提醒她那场不堪回首的暴行和随之而来的耻辱。三个月了，这个不该存在的生命在她体内悄然生长，如同附骨之疽。
“不会太久了。“宋海棠喃喃自语，从枕下摸出那个油纸包。这是她前日借着去佛堂上香的机会，偷偷从药房买的红花粉。老郎中说，这药服下后，腹中胎儿会像熟透的果子一样脱落，连同母体的半条命。
窗棂透进一丝鱼肚白。今日是沉塘的日子，老祖宗特意请人算的时辰，说是午时阳气最盛，能镇住枉死鬼的怨气。
宋海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将红花粉倒入茶碗，褐色粉末在冷茶中旋转、溶解，像一团化不开的血。
“你本就不该来这世上。“她对着自己的腹部轻语，端起茶碗的手稳得出奇，“我也不想带着你一起死。“
茶汤入喉，苦涩得让人作呕。宋海棠强忍着咽下，一滴不剩。药效来得很快，不过半刻钟，一股热流就从下腹窜上来，接着是刀绞般的剧痛。
“呃——“她咬住被角，冷汗瞬间浸透单衣。腹中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在翻搅，又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撕扯她的内脏。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流下，在床单上洇出暗色痕迹。
疼痛一波强过一波，宋海棠蜷成虾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但她的嘴角却挂着笑——解脱的笑。沈予修想要用这个孩子控制她？山本雅子想把这孩子当作什么“祭品“？做梦！
“我的目的达成了...“她在剧痛的间隙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婆子们的吆喝：“时辰到了，带人！“
宋海棠强撑着坐起身，用早就准备好的布条草草处理了腿间的血迹，又换了条干净裙子。当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时，她已经整理好衣襟，端坐在床沿，除了脸色惨白如纸，看不出任何异常。
“倒是识相，没哭闹。“赵嬷嬷粗鲁地拽起她，“走吧，别让老祖宗等急了。“
初夏的阳光刺得宋海棠眼睛生疼。她被两个粗使婆子架着穿过回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下腹的疼痛仍在持续，但已经变得麻木，仿佛那个部位已经不属于自己。
沈家上下齐聚后花园的荷花池边，像看一场大戏。老祖宗沈周氏端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如铁。沈予安站在她身侧，一身玄色长衫，面容比平日更加冷峻。而沈予修——宋海棠胃部一阵抽搐——他穿着月白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跪下！“赵嬷嬷一脚踹在宋海棠腿弯。
她重重跪在青石板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痛，但比起腹中的绞痛根本不值一提。一阵热流再次涌出，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宋氏，你不知廉耻，与人私通怀胎，败坏我沈家门风。“老祖宗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今日按家法沉塘，你可有话说？“
宋海棠抬起头，视线扫过众人——沈周氏的愤怒，沈予修的玩味，下人们的窃窃私语...最后停在沈予安脸上。他眉头紧锁，目光复杂得令人读不懂。
“妾身...无话可说。“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这个回答让沈周氏有些意外，老人眯起眼睛：“不为自己辩解？“
“辩解有用吗？“宋海棠突然笑了，笑得凄然，“在你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
“放肆！“老祖宗怒喝，“来人，装笼！“
粗糙的竹笼套在身上，石块系在腰间。宋海棠被推搡到池塘边，浑浊的水面映出她惨白的脸。腹部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她几乎站不稳，却倔强地挺直腰背。
“最后问一次，“沈周氏拄着拐杖走近，“那奸夫是谁？“
宋海棠看向沈予修，后者嘴角噙着胜券在握的笑，仿佛确信她会在最后关头求饶。她移开视线，轻声道：“没有奸夫。“
“冥顽不灵！“老祖宗怒极，“沉塘！“
就在家丁要推她入水的瞬间，一声厉喝划破凝滞的空气：
“住手！“
沈予安大步走来，一把推开家丁。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宋海棠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突然伸手探向她腹部。宋海棠本能地后退，却被他扣住手腕。
“你...“沈予安瞳孔骤缩，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宋海棠虚弱地摇头，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已经...解决了...“
沈予安脸色大变，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叫大夫！立刻！“
“予安！“老祖宗怒喝，“你做什么？“
“她流产了。“沈予安声音低沉如雷，“现在需要大夫，不是刽子手！“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沈周氏惊疑不定地看向宋海棠裙摆上渐渐洇开的血迹，而沈予修则瞬间变了脸色，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危险的细线。
“胡闹！“老祖宗拐杖重重杵地，“这贱婢死了干净！“
沈予安抱着宋海棠的手臂收紧：“她腹中是我的骨肉。“
全场哗然。沈予修冷笑出声：“大哥为了救人，什么谎都敢说啊。“
“三个月前，父亲忌日那晚。“沈予安面不改色，“我喝多了酒，强迫了她。要罚就罚我。“
宋海棠虚弱地拽了拽他的衣襟。他在说谎！那晚他明明在南京处理商行事务！
沈周氏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沈予安单膝跪地，却仍紧紧抱着宋海棠，“孙儿愿领家法，但请祖母饶她一命。“
老祖宗盯着宋海棠裙摆上越来越大的血迹，眉头紧锁。就在这时，沈予修突然开口：
“大哥真是情深义重。不过...“他推了推眼镜，“三个月前的初七到初九，大哥不是在南京吗？商行账本上可是白纸黑字记着呢。“
沈周氏眼神一厉：“予安，你竟敢欺瞒祖母？“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沈予安面不改色：“我提前一日回府，未及告知商行。“
“是吗？“沈予修不依不饶，“那守门的阿福怎么说那几日都没见大哥回来？“
就在僵持之际，一个清冷的女声突然插入：
“那晚大少爷确实在府中。“
众人回头，只见说话的是沈予安的贴身丫鬟青萍。她跪在沈周氏面前，声音清晰：“奴婢那夜守夜，亲眼看见大少爷丑时回府，去了小娘房中。“
沈予修眯起眼睛：“你确定？“
青萍抬头，眼神坚定：“千真万确。那夜下雨，大少爷的靴子沾了泥，还在小娘房门外留下了脚印。“
这个细节让沈予修一时语塞。沈周氏神色稍霁，但仍存疑虑：“即便如此，未婚先孕也是大忌。按家法...“
“祖母，“沈予安打断她，“若我娶她为妻呢？“
这句话比方才的“沉塘“命令更令人震惊。宋海棠虚弱地摇头，却被沈予安抱得更紧。沈周氏气得浑身发抖：“荒唐！一个来历不明的贱婢，也配做沈家大奶奶？“
“她腹中曾有过沈家血脉。“沈予安声音低沉，“父亲临终前最遗憾的就是没能看到孙辈出世。难道祖母要为了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再断一条人命？“
提到逝去的儿子，沈周氏态度明显软化。她盯着宋海棠裙上的血迹看了许久，终于冷哼一声：“罢了。但有一个条件——滴血验亲！若将来发现你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
“孙儿甘愿领死。“沈予安斩钉截铁。
老祖宗摆摆手，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带她去看大夫吧。“说完，拄着拐杖转身离去。
人群渐渐散去，只有沈予修还站在原地。他走到沈予安身边，俯身在宋海棠耳边轻声道：“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姐姐，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宋海棠想反驳，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恍惚中，宋海棠感觉自己漂浮在无边黑暗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陷火海。有几次，她似乎听见沈予安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挣扎着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