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来得急，沈府后花园的荷塘水面上泛起无数涟漪。宋海棠倚在西厢房的窗边，看着雨滴打在院角那株海棠树上，新长出的嫩叶被打得微微颤动。自从流产以来，她被禁足在这方寸之地已经半月有余。
“小娘，该喝药了。“丫鬟翠儿端着黑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宋海棠接过药碗，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却还是一饮而尽。这药是沈予安特意从南京请来的名医开的，专为她小产后调理身子。
“大少爷今日在府中吗？“她将空碗放回托盘，状似随意地问道。
翠儿眼神闪烁：“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码头接人...“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宋海棠走到窗边，透过雨帘看见几个婆子拥着一顶青布小轿进了前院。轿帘掀起，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在丫鬟搀扶下走了下来——正是沈家老祖宗沈周氏。
“老祖宗不是回绍兴了吗？怎么又...“宋海棠心头一紧。
翠儿压低声音：“听说是为着大少爷的婚事回来的。陈家小姐那边催得紧，老祖宗亲自来主持定聘。“
宋海棠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虽然沈予安那日说过“我要的是你“，但婚姻大事终究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沈家这样的门第，怎么可能允许嫡长子娶一个来历不明、还怀过别人孩子的女子？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如同宋海棠纷乱的心绪。她正想再问些什么，院门突然被推开，赵嬷嬷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小娘，老祖宗有请。“赵嬷嬷嘴上说着“请“，眼神却冷得像刀。
宋海棠整了整衣襟：“容我换件衣裳。“
“不必了。“赵嬷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这样去。“
前厅里，沈家重要人物几乎全到齐了。老祖宗端坐在主位，沈予安和沈予修分立两侧。宋海棠一进门就感受到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有鄙夷，有厌恶，有幸灾乐祸。
“跪下！“老祖宗一声厉喝。
宋海棠双膝触地，冰凉的石板透过薄衫刺入肌肤。她微微抬头，正好对上沈予安的目光。他眉头紧锁，眼中是压抑的怒火，却碍于礼法不能出声。
“诸位，“老祖宗环视众人，“今日老身召集大家，是要处置这个祸害沈家的狐媚子！“
厅内一片哗然。宋海棠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自她入府，沈家便灾祸不断——老爷早逝，生意败落，祖坟被破，如今又闹出未婚先孕的丑事！“老祖宗拐杖重重杵地，“这等妖孽，岂能再留？“
沈予安终于忍不住：“祖母！海棠她...“
“闭嘴！“老祖宗厉声打断，“你被她迷了心窍，老身今日就要替你父亲清理门户！“
沈予修适时上前，假意劝道：“老祖宗息怒。小娘虽有错，但毕竟...“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祖宗瞪了他一眼，“别以为老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沈予修笑容一僵，讪讪退下。老祖宗转向宋海棠，眼中寒光凛冽：“贱婢，老身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立刻剃度去慈云庵修行，要么...“
她故意顿了顿，拐杖指向门外：“沉塘。“
厅内瞬间鸦雀无声。宋海棠跪得笔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知道这不是虚张声势——三个月前，老祖宗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祖母！“沈予安一步跨出，“孙儿愿以全部家产担保...“
“你的家产？“老祖宗冷笑，“那本就是沈家的！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
几个家丁上前架起宋海棠。她挣扎着看向沈予安，只见他脸色铁青，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那里别着他从不离身的勃朗宁手枪。
“大少爷不可！“老管家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宋海棠高声道：“我愿去慈云庵！“
这句话让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滞。沈予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痛楚。宋海棠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自己与家族决裂，背上不孝的骂名。
“好！“老祖宗满意地点头，“明日一早就送你去。从今往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宋海棠深深叩首：“谢老祖宗开恩。“起身时，她看见沈予修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而沈予安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
回到西厢房，宋海棠像抽了筋骨般瘫坐在床边。窗外雨声渐歇，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将房间染成血色。她机械地收拾着简单的行装，思绪却飘得很远。
慈云庵在绍兴深山，去了那里，恐怕此生再难见到沈予安。但比起死，这已经是老祖宗格外的“仁慈“了。她苦笑着想，或许自己真的如老祖宗所说，是个祸害——害了沈予安的名声，害了沈家的清誉，还害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让宋海棠浑身一颤。沈予安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逆光中他的轮廓如刀削般锋利。
“你怎么来了？“她慌忙擦去眼角的湿润，“老祖宗知道会...“
“让她知道好了。“沈予安大步走进来，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我不会让你去什么尼姑庵。“
宋海棠被他紧紧抱住，鼻尖全是他的气息——松木、墨香和一丝硝烟味。这个怀抱如此温暖，让她几乎要沉溺其中。但她还是轻轻推开了他：“别傻了。违抗老祖宗，你在沈家如何立足？“
“沈家？“沈予安冷笑，“这个腐朽的家族早就该垮了。“
宋海棠震惊地看着他。沈予安一直是沈家的顶梁柱，是那个为家族利益鞠躬尽瘁的大少爷，如今竟说出这样的话...
“予安...“
“听我说，“沈予安握住她的双手，“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子时，后门有马车等着。我们先去南京，再从那里乘船去香港。“
宋海棠瞪大眼睛：“你要...私奔？“
“不是私奔，是明媒正娶。“沈予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我在汇丰银行存的十万大洋，足够我们在香港重新开始。“
宋海棠看着那张存单，心中翻江倒海。沈予安竟为她做到了这一步！但随即，她又想到了沈予修和山本雅子的威胁...
“不行，“她摇着头后退，“我不能连累你。沈予修知道我的身份，他会...“
“我知道你是山本家培养的杀手。“沈予安平静地说，“我也知道你肩上的三瓣樱烙印。“
宋海棠如遭雷击：“你...什么时候...“
“从你进府第一天起。“沈予安苦笑，“父亲临终前告诉我，你是他安插在山本家的眼线，为的是查清我母亲死亡的真相。“
宋海棠双腿一软，跌坐在床上。原来沈世襄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原来她一直以为的“潜伏“，不过是沈世襄精心设计的局！
“那你还...“
“我说过，“沈予安单膝跪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我要的是你，不管你曾经是谁，做过什么。“
宋海棠泪如雨下。她何其有幸，能得此深情；又何其不幸，生在这样一个乱世，连最简单的相守都成了奢望。
“我不能走。“她最终说道，“山本雅子不会放过我们。她会追杀到天涯海角...“
沈予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就先下手为强。“
“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派人去查山本雅子在上海的落脚处。“沈予安声音低沉，“今晚，我会亲自解决这个麻烦。“
宋海棠倒吸一口冷气。沈予安这是要...杀人？
“不行！太危险了！“她抓住他的手臂，“雅子不是普通人，她...“
“我知道。“沈予安轻轻抚上她的脸，“所以你要相信我。“
两人四目相对，宋海棠在他眼中看到了决绝与柔情交织的复杂光芒。她突然明白，这个男人为了她，真的可以赴汤蹈火。
“我跟你一起去。“她坚定地说。
沈予安摇头：“太危险。“
“我了解雅子的行事方式。“宋海棠坚持，“没有我，你近不了她的身。“
沈予安还想反对，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警觉地分开，下一刻，老管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大少爷！不好了！山本...山本小姐带着日本人闯进府里了！“
沈予安立刻拔出手枪：“多少人？“
“十来个，都带着枪！“老管家声音发抖，“他们说...说要带小娘走！“
宋海棠脸色煞白。山本雅子竟敢明目张胆闯入沈府！这意味着她已经撕破脸皮，不再顾忌表面上的礼节了。
“去地窖。“沈予安当机立断，“管家，带海棠从密道走。“
“那你呢？“宋海棠抓住他的衣袖。
沈予安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短暂的吻：“拖延时间。放心，我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