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渭勒着马缰,从暗影中走出几步,月光终于照亮他半边脸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先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韦太傅,韦郎君,你们最好尽快带着杜夫人与韦娘子出城。”
韦謏须发散乱,囚服上沾着尘土,此刻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目光炯炯地盯着薛渭。
“老夫不能走。”
他语气决绝。
“陛下既已明察,老夫自当留下,以证清白,以尽臣节。”
“伯阳可以走。”
韦謏话锋一转,看向自己的儿子。
薛渭淡淡地说:“看来韦太傅只是忠,还没蠢到家。”
韦伯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随即问道。
“三郎,你有办法送我们出城?”
邺城此刻大军开拔在即,又遇到四处放火,风声鹤唳,城门盘查定然严密数倍。
韦謏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薛渭。
“城中那几处大火,是你安排的?”
“王郁在火场发现的那具焦尸,也是你的人?”
他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带着审视。
“薛郎君,若是用人之后便即刻灭口,这般手段,恐怕也非良人所为。”
薛渭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懒得与他分说这其中的曲直。
“要走,天亮之前动身。”
“若是不走,也不打紧。”
他语调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魏主马上就没空理会这些琐事了。”
韦謏与韦伯阳闻言,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莫非是……羯胡石逆那边又有了动作?”
韦伯阳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韦謏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八月间,陛下才于苍亭大破张贺度,斩首两万八千,靳豚也授首阴安。”
”陛下正想趁其势弱,将其铲除,绝此后患。“
“那石祇,难道还有余力主动反扑不成?”
几人沉默着回到韦府。
府门内外一片狼藉,先前那些看热闹的、帮忙救火的早已散去。
只剩下卢、董、申三家的一些家仆还在收拾残局,却不见卢谌、董闰、申钟等人的身影。
想来他们不是各自回府,便是被宫中传召,尚未归来。
韦謏显然还惦记着先前“灭口”之事,目光在薛渭身上打转,欲言又止。
薛渭却径直领着他们穿过前院,往后方一处偏僻的大杂院走去。
院中灯火昏暗,隐约站着十几道人影。
薛渭示意其中十人上前一步。
“把蒙脸的布揭了。”
那十人依言扯下脸上蒙着的粗布。
昏黄的火光下,十张面孔显露出来。
韦謏与韦伯阳看得清楚,这十人,五官轮廓、神情体态,虽不敢说与先前那纵火的痴傻男子一模一样,却也足有七八分相似。
个个脸上都带着那种憨傻痴呆的笑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韦謏倒吸一口凉气,先前那九个纵火犯的诡异场景再度浮现脑海。
他心中疑窦丛生,又有些好奇。
“这些人……是如何从巡城军士的看押下逃脱的?”
既被押往材官营,定然守卫森严。
薛渭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韦太傅,死到临头,还有闲心琢磨这些?”
“冉闵只要缓过神来,处置完眼下的麻烦,再去北征之前,一纸诏令,照样能要了你的性命。”
韦謏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他知道薛渭所言非虚,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有人高声喝道:“宫中宿卫奉旨前来!韦太傅何在?”
韦謏脸色终于彻底变了,先前那点从容荡然无存。
薛渭跟在他身后,一同来到府门前。
只见数百名虎贲郎将府门内外挤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们身上冰冷的甲胄与锐利的兵刃。
这些虎贲郎,皆是乞活军中的百战精锐,也是冉闵父亲冉瞻留下的嫡系亲兵,忠心耿耿。
人群分开,一辆由六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拉着的巨大车驾缓缓驶到门前。
车帘掀开,一个身着暗云纹蜀锦襕衫,身形异常高大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正是冉闵。
他目光如电,径直越过躬身行礼的韦謏,锐利如刀锋般,牢牢钉在了薛渭的身上。
“你,便是那河东薛家的薛渭?”
冉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天生的威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上下打量着薛渭,眼神中带着审视与一丝莫名的意味。
“什么赤帝子降世,什么鱼腹藏书,此等愚弄黔首的鬼神伎俩,也就能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村夫愚妇。”
“天子之位,从来都是有能者居之,力强者取之!”
“所谓天命,不过是胜者书写的笑话罢了,徒增笑耳!”
一番话,说得薛渭背心隐隐有些发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冉闵收回目光,转向韦謏,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韦太傅,既然你先前看那些降胡不悦,如今人也抓了,不如,便由你去督斩如何?”
韦謏闻言,猛地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督斩降胡?
夜色如墨,寒风呼啸。
永阳门外,早已清场。
王简带着一队羽林郎,将千余名降胡押解至此。
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双手反剪,绳索捆缚,被迫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他们脸上绝望与恐惧的神情。
羽林郎个个手持环首刀,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如同冰冷的雕塑,只等一声令下。
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韦謏跟着冉闵的车驾来到此处,看到这般景象,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一生痛恨胡人乱华,视之为国仇家恨。
可眼前这些降胡之中,除了青壮的胡兵,更有不少瑟瑟发抖的妇人,以及依偎在母亲怀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垂髫小儿。
那一声“斩”字,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他的喉咙口,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冉闵坐在车驾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如何?韦太傅可是心怯了?”
此时,跪在前排的一个降胡千人长突然抬起头,嘶声喊冤。
“陛下明鉴!我等皆是奉公守法之辈,纵使当年石氏当权,我等也未曾欺凌过汉家百姓一分一毫!”
“反倒因为我等出身羯胡小部,时常遭受其他大部落的欺压!”
“这些事情,皆可查证!我等对大魏绝无二心啊!”
他的声音凄厉,带着浓浓的求生欲望。
冉闵目光转向韦謏,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韦太傅,你还要杀吗?”
“此时不杀,你以为,日后他们若有机会,会放过你韦家满门?”
韦謏的额头渗出冷汗,内心激烈地挣扎着。
看着那些的妇孺,论什么胡人汉民,他又如何下得去手?
韦伯阳站在一旁,见父亲迟迟不语,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不如我代为之?”
他话音刚落,冉闵冰冷的目光便如利剑般扫了过来。
韦伯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噤若寒蝉,连忙收敛起脸上那丝不合时宜的探询,垂首退到一旁,心中一片冰凉。
冉闵再次看向韦謏,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
“韦太傅,朕的耐心,是有限的。”
韦謏身躯一震,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杀!”
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带着血腥气。
那“杀”字刚落,早已待命的羽林郎们便齐齐举起了手中的环首刀。
寒光闪过,血光迸溅。
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永阳门外的土地。
哭喊声,惨叫声,求饶声,瞬间响成一片,却又被更为密集的刀锋斩断。
薛渭站在不远处,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脸色苍白如纸。
这不是战场上的生死搏杀,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冉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冷漠得如同万载寒冰。
当屠杀进行到只剩下最后十几名降胡瑟瑟发抖地跪在血泊之中时,冉闵突然抬了抬手。
“停!”
行刑的羽林郎动作戛然而止,刀锋上滴着鲜血。
那十几个幸存的降胡,脸上满是泪水与血污,惊魂未定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冉闵,如同看着主宰他们生死的阎罗。
冉闵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随即一指他们。
“他们,可以活下来了。”
“从今往后,尔等便是韦太傅的部曲家奴。”
韦謏浑身一僵,愕然地看向冉闵。
他看到冉闵的眼中,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寒光,以及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韦謏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冉闵的用意。
他连忙躬身下拜,声音干涩。
“老臣……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