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镇上来了个冷面官?仓墙之下起暗涌

桃源村的风,总带着湿气和青草味,尤其清晨时分,沿着溪道蜿蜒而下,将一整个山村洗得干干净净。

但今日清晨不同,风里混杂着一股马蹄声未散尽的尘味。

村头榆树下,牛柱正一瘸一拐地蹲着削竹篾,小喜子在一旁帮他捋篾条。

“柱叔,”小喜子眯着眼朝远处瞧了瞧,“刚才是不是进来两匹马?”

“是。”牛柱口中的旱烟杆点了两下,“昨儿庄头就放话说镇里有人要来,怕是盯上咱那面票墙了。”

小喜子吞了吞口水,小声问:“那……我们挂在墙上的票,会被撕了不?”

“撕啥撕!”牛柱低声呵斥,“那是你娘留下的最后一个‘工账’,你还得记着呢!”

小喜子“嗯”了一声,却忍不住望向远处丰田仓——那面新修的“票墙”正静静立在晨雾之中,斑驳中透着几分倔强的挺拔。

仓前,林晚烟正和郑三娘、狗蛋娘、李老四几人蹲在土上,用柴灰调水配比例,准备今日的“苗粥”。

“你这灰水兑得太稀啦!”郑三娘抬手抹汗,“咱要的是苗根能站稳的糊状,又不是要熬汤!”

“你知道啥!”狗蛋娘顶嘴,“昨儿晚烟才说了,太厚了会糊根,要均匀地像——像豆腐花一样!”

“你见过粥像豆腐花?”

“那你见过谁把庄稼泡在花里长的?”

两人一来一回就要掐起来。

林晚烟倒不恼,嘴角噙着笑,手上不停,拨开一撮草灰道:“好了好了,粥不分厚薄,咱这叫‘调苗底’,是先给苗来一层温水褥子。”

“褥子?”狗蛋娘懵了,“咱又不是给娃换尿布。”

“你家狗蛋三岁前可不就是这么包着的?”郑三娘忍不住笑。

“诶你怎么知道我家狗蛋——哎哟你是不是偷看过……”

“行啦!”林晚烟笑得实在,抬手一指,“这边铺完了,叫柱叔他们拉水车过来,等会我测水深,谁的手稳谁来搅浆。”

“我来我来!”狗蛋大喊。

“你不行,你今早刚洗完泥巴脚!”

一时间笑声四起,仓前热闹得像个闹市口。

可谁也没注意到,村头巷口那处老榆树下,一抹青衫静静立着,看着这一切。

那是陆迟州。

镇衙新派下来的“巡仓官”,说是督查丰田仓改革实效,实则一举一动都带着“评定备案”的意思。

他并未立刻出声,而是站在榆树阴影中,旁边随行书吏低声道:“大人,要过去么?”

“再等等。”

“可那墙上……已聚百名之名,墙主竟无一人姓赵。赵家可是……”

“赵家不重要。”陆迟州打断他,“姓林的那个,才是重中之重。”

**

与此同时,丰田仓后屋。

沈砚之蹲在灶边,一边慢火温茶,一边翻着仓契册。

他不是官,也不是庄里人,甚至连“仓役”都不算,只是林晚烟把他强行按在“制度牍书”的位置上,如今倒成了这墙上百姓票据的唯一一位“准官佐证”。

“你这契文写得真细。”他看着票后小字,自言自语,“三票兑一粥,五票兑半工,立章不赊、验人实名……”

他眼神落在某页——【赵二丫,票二,验主:狗蛋娘】。

他微微一顿。

赵家?

赵庄头不是昨儿才威胁要撕票,怎么今天还让自己侄女来帮工挂票?

沈砚之眼神微敛,翻回前页,再看一遍——票序排列没错,但有一条批注被故意压在角落:

【若墙主解散,票据无效。】

那是赵庄头提的条件。

一旦林晚烟倒了,这票墙上的所有记工,都将成废纸。

沈砚之冷笑:“好一招借刀杀墙。”

他放下书册,起身走出屋外,恰好撞见林晚烟带着狗蛋娘一众人扛着水桶回来。

“你干嘛去?”她一边走一边喊,“别老蹲屋里写字,出来晒晒太阳不成?”

“晒不出你那一身泥浆气。”他摇头,“你知道镇衙人来了么?”

林晚烟顿住脚步:“来了?”

“站在榆树下看你忙了半个早上。”

她眯起眼望远方,果真看见一道挺直身影靠在树下,一动不动。

“你说他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来记功的?”

“你觉得呢?”沈砚之低声,“墙上的人名字多了,官的人就会怕了。”

林晚烟思索几息,忽而抬起手,朝榆树下大喊一声:

“来都来了,干嘛不喝口茶再走?我这儿人多,不怕你们记!”

这话一出,众人全愣住。

郑三娘小声道:“哎呀娘咧,这疯丫……又疯了?”

“居然敢对官吏大人叫板?”

“这不是叫板,这是……请喝茶?”狗蛋娘呆呆看着她,“也太不怕了。”

可就在众人还未来得及猜测下一句会不会是“请来吃饭”的时候,那名青衫官人,真的转身走出了榆树荫。

一步步朝仓前走来,步履轻缓,神情冷静。

他到了林晚烟面前,目光扫过票墙,又看向她:

“你叫林晚烟?”

她一抹额头汗,抬头笑了:

“正是。”

“我受镇令,特来评定你所立‘丰田制度’,自今日起,将做备案观察三日,之后按规上呈。”

“好说。”她笑得没半点惧,“你要看人、看票、看仓、看产量,都行。要是你饿了,还能尝口我们今日新熬的‘苗底粥“你不怕我一票判你虚张?”

“怕?我写的票,可比你批的文管用。”

林晚烟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半息。

说得太顺口了点,像是在回怼前世开会时那些只看报表不看人心的甲方主任。

可如今眼前这位,是镇衙派下来的“观察使”。

是能真把她墙连人带仓一锅端了的官。

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狗蛋娘瞪大了眼,郑三娘小声拉她袖口,嘴唇嗫嚅着:“疯丫她……这回,真疯了吧?”

而那位冷面官人依旧立在原地,目光平静得像一口深井,连风吹过的灰尘都未能撩动他袖角半分。

半晌,他忽地道:“你叫林晚烟,年二十六,户籍空缺,三个月前落户桃源村,无婚配,无姻亲,无典产,无债权,仅挂一口废地名下——对吗?”

林晚烟挑了下眉:“你背我档案?”

“我是官。”那人淡淡道,“这是我的职分。”

“那你可查到了?”她一扬下巴,指着票墙,“这百来人,自愿挂票,自愿兑粥,自愿记工,不偷不抢不骗,墙上哪一笔不是我半夜数着人头抄出来的?”

那人未应声,只扫了眼墙角——墙下立着一块破旧石碑,隐约能看出“仓租·东丘片田”几个字。旁边用炭灰写着每日工数兑粮公式,已经模糊了边缘。

他走过去,蹲下身,指腹一划,轻轻擦去尘土,露出一行极细小的炭笔字:

【若墙倒,票亡;若民散,粥绝;惟信得票,方聚得田。】

“你写的?”

“是我写的。”

“可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句话,等于把自己绑死在这面墙上了?”

林晚烟看着他,眼里有光,像初升的太阳跃上山脊前那一寸薄亮,带着点新生的躁动:

“我就是要绑死在这。”

“我不是官,我也不想当官。”

“但我知道,仓不是用来养人的,是用来聚人的;票不是为了发,是为了记;这墙上挂的不是名字,是庄稼人的盼头。”

话音刚落,一道细小的童音忽然插进来:

“还有我娘的工账。”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小喜子一身泥巴,捧着个小板凳站在票墙下,板凳上头压着一张用炭笔抄写的票账,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着“票挂三,证人:牛柱”。

小喜子涨红着脸,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

“我娘走得早,她只留下过这张‘三票工’,她说过以后要换粥给我吃……你不能说这墙是假的。”

陆迟州看了他一眼,忽然沉默了。

片刻,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页薄纸,缓缓摊开,呈给林晚烟。

“镇衙给你三日。”

“我会住在村口那户空院,每日观察墙前制度运行、仓内票据流水、村民口述反馈。”

“若三日后无虚数、不欠粥、不欺人,我将呈请镇司,为你挂试点标号。”

林晚烟接过纸,心跳竟比她预想中还快一拍。

“真给试点?”

“是。”陆迟州的声音依旧冷淡,“这是镇令暂规——民仓制度可入试点备案,但需镇吏三证齐全。”

“你缺一证。”

“哪一证?”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仓魂。”

林晚烟一愣:“……仓魂?”

“墙不能长存,仓也不能常满。”他说,“你凭什么保得这票制不垮?靠几张碳笔字条?靠你熬粥?靠狗蛋娘一个口头工数?”

她哑口。

他缓缓收回纸页:“三日后,我要看到——这套票制里,真正能让人信、能传下去的魂。”

“你若找不出,你若想不明——这票墙,拆。”

风一动,墙角票纸轻颤。

林晚烟站在那风里,脑子一阵乱响。

仓魂?

什么是“仓魂”?

她一向靠记忆、靠经验、靠人情世故和数据分派搭建制度,可若这个制度里,还要有“魂”……

那她真的想清楚了吗?

她低头看着墙角那张被小喜子紧紧按住的票账,神色一时复杂。

这一次,她没再顶嘴。

因为她知道,眼前这镇吏,虽然冷,但说的对。

若这制度只是“她一个人想出来的”,那她哪怕再聪明,也不可能撑得过来。

仓魂……她要找的,不只是一个机制。

而是——一个真正能让所有人相信的,心之所系。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

陆迟州点头:“三日后见。”

说完,他转身而去。

只留下林晚烟一个人,站在票墙下,望着那些写了无数人名、兑了无数汗水的票条,心中一片寂静。

今日的风,比以往都要凉。

但墙没倒,粥还在煮,工还在干,人也没散。

她摸了摸那句小喜子写下的“证人:牛柱”。

忽然笑了下。

“仓魂……或许不是我一个人写得出的。”

“但我,会去找。”

’。”

“你不怕我一票判你虚张?”

林晚烟眼睛一亮,露出虎牙:

“怕?我写的票,可比你批的文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