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控鹤夜枭

迎仙院的幽蓝火焰烧透了洛阳的子夜。

裴姝趴在秦朗背上,隔着沾血的襦裙,仍能感受到他肩甲上的烫——那是方才密道里丹炉爆炸溅落的火星,此刻正像枚未熄的怨魂,嵌在玄色甲胄的云纹间。

“看宫墙!”武玥的声音带着破竹的锐响。

众人抬头时,只见太极宫的鸱吻在火光里投下巨大阴影,飞檐下的铜铃本该随风作响,却诡异地凝着冰碴——六月盛夏,竟有霜花顺着朱漆廊柱爬成蛛网,恍若昨夜那场血案的余孽,正顺着皇权的脉络悄然蔓延。

控鹤监的灯笼在夹道里明明灭灭,像串被掐住脖子的夜枭。

张昌宗指尖转着半枚金铃铛,正是太平公主遗落的那枚,铃舌上的九幽玄冰霜已化作水珠,顺着他苍白的指缝滴在青砖上,洇出深紫的印子——那是掺了丹毒的血。

“兄长可知,”他忽然笑出声,尾音拖得极长,像蛇信子扫过冰面,“方才地牢里,那裴姝摸到了什么?”张易之正对着青铜镜调整玉带,听见这话,指尖捏着的翡翠佩饰“当啷”落地,砸在金砖上裂成两半:“不过是个裴氏余孽,能翻出什么浪?”

“可她摸到了‘引魂杵’的符文。”张昌宗忽然凑近兄长耳畔,袖口溢出的丹香混着血腥味,“当年裴远烧死在药王谷的丹方,怕是漏了一页——那丫头认得‘傀儡丹’的解法。”镜中张易之的瞳孔骤然缩紧,映着窗外跳动的幽蓝火光,像两簇即将熄灭的鬼火。

北衙禁军营的梆子敲过丑时。秦朗攥着半页烧焦的丹方,藏在盔甲内的掌心全是汗。方才突围时,他故意落在最后,在密道拐角捡到了上官婉儿掉落的银镯,镯底刻着极小的“羽林”二字——那是婉儿父亲曾隶属的羽林卫徽记。

“秦校尉,控鹤监传你问话。”哨兵的喝令惊飞檐下夜鹭。秦朗抬头,只见控鹤监的飞檐上蹲着道黑影,衣摆绣着金线玄鸟,正是张昌宗的贴身内侍。他指尖掐过腰间的铜鱼符,忽然想起裴姝逃出地牢时说的话:“太平公主的金铃铛在丹炉里,那火……是引蛇出洞的信号。”

控鹤监内殿,沉香炉飘出的烟凝成诡谲的人形。张易之斜倚在胡床上,指尖敲着案上的黄绢——那是武则天昨夜口述的密旨,朱砂未干的“调羽林卫戍玄武门”几字旁,多了枚额外的凤印。秦朗认得那印泥的颜色,是张昌宗惯用的“龙血砂”,比宫中御用的更浓三分,带着股子腥甜。

“陛下龙体欠安,”张易之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蜜的毒酒,“这道旨意,劳烦秦校尉亲自送往羽林卫。”他抬手时,广袖滑落,露出小臂上蜿蜒的刺青——正是玄微子一脉的“控魂咒”,与地牢里傀儡后颈的符文分毫不差。

接过黄绢的刹那,秦朗指尖触到绢角的折痕——这不是武则天的笔迹。他曾在御书房见过陛下批红,“羽林”二字的钩划极重,此刻却轻得像片羽毛,尾端还带着不自然的抖颤,分明是有人模仿时刻意压制腕力。

“诺。”他低头应下,转身时靴跟碾过块碎玉——是裴姝遗失的半枚玉佩。控鹤监的地砖今早才换过,这玉却沾着新鲜的血迹,显然是方才有人匆忙落下。秦朗指尖微蜷,将碎玉碾进靴底,忽然听见张昌宗在身后轻笑:“秦校尉可知,羽林卫的王统领,昨夜去了趟迎仙院?”

夜风卷着丹香灌进领口。秦朗攥着密旨的手在袖中发抖,路过控鹤监偏殿时,听见里面传来锁链响——是被囚的千牛卫。他忽然想起女官临走前塞给他的纸条,寥寥数字:“控鹤监掌符印,羽林卫调防需过三关,缺一不可。”

第三关是北门护军府。秦朗摸着腰间的铜符,忽然看见前方影壁后闪过道白影——是裴姝。她的襦裙还沾着血,却解下外袍裹住半卷东西,见他看来,立刻将东西塞进影壁砖缝,指尖在砖面上敲了三下——那是药王谷的“三急”暗号,意为“火急,速取”。

密旨上的朱砂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秦朗路过护军府时,故意撞向门前石狮子,趁势将裴姝塞的纸卷揉进密旨里。门内传来护军的喝问,他举起黄绢,借着火把光芒,看见张易之伪造的凤印边缘,竟缺了个小角——那是武则天去年摔碎凤印后,用金线补的缺口,张昌宗却不知道,补的位置偏了半寸。

“秦校尉可是醉了?”护军统领的手按在剑柄上。秦朗抬头,看见对方眼底的红血丝——分明是彻夜未眠。他忽然想起羽林卫的规矩:每逢调防,统领必验符印、对笔迹、查火漆,缺一不可。而此刻这道密旨,火漆是新封的,颜色比宫中专用的浅了两度,分明是用控鹤监的私漆顶替。

“劳烦统领验旨。”他将密旨递过去,指尖在绢角轻轻一按——那是裴姝塞的纸条,上面写着“印缺、漆浅、笔轻”,正是揭穿伪造的三要素。统领接过时,指腹触到纸卷的褶皱,忽然抬头,目光如刀:“昨夜迎仙院走水,秦校尉可曾看见什么?”

话音未落,控鹤监方向突然腾起信号烟,赤红如血。秦朗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张昌宗的亲卫已举着火把追来,为首的内侍尖着嗓子喊:“秦朗私通逆党,拿下!”他反手抽出佩刀,刀刃在月光下映出护军统领震惊的脸——原来对方袖中,竟也藏着半枚刻着“羽林”的银镯。

“走!”统领突然挥刀砍断吊桥,秦朗趁机跃上墙头,看见裴姝正蹲在对面屋脊,朝他比出“左三右五”的手势——那是通往太平公主旧邸的密道方位。他将密旨塞进瓦当,忽然听见张昌宗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秦朗,你以为毁了密旨,就能救得了太平?她的‘离魂散’,可是咱家亲自算好时辰的——子时一过,假死成真,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夜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秦朗低头,看见控鹤监的灯笼已连成一片红海,正顺着宫墙向羽林卫大营蔓延。裴姝的纸条在瓦当里沙沙作响,最后一句被夜风掀起:“二张盗虎符,欲调羽林围太极,辰时三刻,玄武门见。”

他忽然想起太平公主遇刺前,曾在他掌心写过一个“忍”字。此刻掌心的汗混着血,将那字晕成暗红的团,像朵开在夜色里的断肠花。远处传来更鼓,已是寅时初刻,离辰时三刻还有两个时辰,可张昌宗的亲卫已架起云梯,火光照亮他眼角的泪痣,像颗滴在黑夜中的血。

“秦校尉,陛下有旨——”内侍的尖啸被刀光切断。秦朗接住统领抛来的羽林卫令牌,看见令牌背面刻着的小字:“遇变可开玄武门,调左营三千。”他忽然明白,上官婉儿冒死留下的银镯,太平公主故意遗失的金铃铛,裴姝拼死塞进的纸条,全是为了这一刻——揭穿二张伪造密旨,阻止羽林卫异动。

但当他跃上玄武门时,却看见太极宫方向腾起了第二簇火焰,比迎仙院的更亮,更红,像把烧向皇权的刀。裴姝的身影在火光照耀下跑向他,手中攥着半枚从丹炉里捡出的金铃铛,铃舌上的玄冰霜此刻竟在发烫,映着她眼底的惊惶:“太平姐姐的脉搏……停了。子时已过,离魂散……成真了。”

秦朗的指尖猛地攥紧令牌,金属边缘割破掌心。远处传来张易之的宣旨声,说陛下病重,令控鹤监暂摄羽林卫大权。而他掌心的血,正顺着令牌纹路渗进“羽林”二字,像当年药王谷的火,烧穿了伪善的画皮,露出里面啃食皇权的夜枭——原来最可怕的不是傀儡丹,是人心作炉,权欲为引,炼就的这副吃人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