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血色渡江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碴。

张小满哈出的白气刚飘起来,就被风撕成细沫。

队伍停在江边时,他正替韩梅梅系紧裹伤的布条——刚才突围时她后腰擦了道血口子,蓝布衫上洇着巴掌大的暗红斑。

“鸭绿江封河了。“小栓子的声音发颤,手指往雪地里戳,“赵团长说要破冰过。“

张小满抬头。

所谓的江,此刻成了道泛着青黑的冰带,两岸的树挂着雪凇,像插了满枝白珊瑚。

可冰层下传来的闷响不对劲,像有人拿锤子在敲棺材板。

他蹲下身,掌心按在冰面,凉意顺着骨头往上窜,指腹还没冻麻,就感觉到冰层下的震动——是断续的、规律的“咔嗒“声。

“团长!“他扯开嗓子喊,声音撞在冰崖上又弹回来。

赵团长正用望远镜看身后山梁,皮帽子上结着霜,听见唤声转身时,眼角的皱纹里落了片雪。

“冰下有动静。“张小满跑过去,靴底在冰面上打滑,“可能...可能鬼子布雷了。“

赵团长的眉毛拧成结。

他蹲下来,耳朵贴在冰面,半响直起腰时,睫毛上的雪化了,顺着眼角往下淌:“后有追兵,前是冰河。

就算布雷,也得赌这口气。“

“赌不得!“张小满急了,怀表在胸口硌得生疼,“上个月在吉林,鬼子就是用冰下雷炸了抗联的队伍。“他想起老周头被炸碎的羊皮袄,血珠在冰面冻成红玛瑙的样子,喉咙突然发紧,“我有法子——用干草铺路!“

“干草?“二牛扛着一捆干草从后面挤过来,草屑沾在他冻红的鼻尖上,“咱从矿场顺的那车草料?“

张小满拽过二牛怀里的干草,往冰面一铺:“草能分散重量,冰面受力匀了,不容易裂。“他指了指江中心那道若隐若现的裂缝,“分批过,每次不超过十人。“

赵团长摸出烟袋锅子,在掌心敲了敲,火星子溅在雪地上:“黑皮,带三个人先试冰。“

黑皮没说话,只冲张小满点了下头。

他的棉袍下摆结着冰碴,走起路来“咔嚓“响。

张小满跟着他踏上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皮上,冰层发出细弱的呻吟。

走到江心时,黑皮突然停住,脚尖点了点冰面——那里有块颜色发暗的冰,像块瘀青。

“底下是空的。“黑皮蹲下来,用刺刀尖轻轻挑,冰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半枚灰铁疙瘩,“雷。“

张小满的后颈冒起白毛汗。

他想起方才冰层下的“咔嗒“声,那是引信在转。

他攥紧腰间的手榴弹,指节发白:“撤!“

话音未落,山梁后传来机枪的嘶吼。

日军的钢盔在雪地里闪着冷光,子弹打在冰面上,溅起细碎的冰花。

赵团长的匣子枪“啪啪“响了两枪,放倒两个鬼子:“快铺草!

三娃子带妇女先过!“

干草铺了一路,像条枯黄的毯子。

韩梅梅拄着根树杈往冰面挪,伤腿在雪地上拖出条血线。

张小满冲过去要背她,被她用树杈捅了下胳膊:“我能走。“可话音刚落,她的膝盖一软,整个人栽进雪堆里。

“韩姐!“张小满扑过去,把她拦腰抱起来。

她的额头烫得惊人,蓝布衫上的血已经冻成硬壳,硌得他胸口生疼。“放我下来...“她攥着他的衣领,声音轻得像片雪,“别耽误大家。“

“闭嘴。“张小满咬着牙往冰面跑,靴底踩着干草,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子弹擦着他耳朵飞过,他能听见冰面在脚下裂开的声音,像有人在撕棉絮。

黑皮在前面开枪压制,二牛在后面扔手榴弹,爆炸的气浪掀得雪粒乱飞。

“快!“赵团长站在江对岸喊,手里举着火把,“还有五米!“

张小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能感觉到冰层在颤,像头被激怒的野兽。

韩梅梅的血滴在冰面上,很快冻成小红点,像撒了把红小豆。

最后一步跨上江岸时,脚下的冰“轰“地裂开条缝,冰水“咕嘟“冒出来,溅湿了他的裤脚。

“好小子!“赵团长拍了拍他后背,热乎的手掌透过棉袍传过来,“把伤员安置到老乡家。“他转身要走,被张小满拽住袖子。

“我留下断后。“张小满说。

他的棉鞋里浸了冰水,冻得脚趾头生疼,可心里烧得慌,“还有最后二十个人没过来。“

赵团长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响,突然笑了。

他的牙床子缺了颗门牙,笑起来漏风:“行。“他把匣枪塞进张小满手里,“记着,活着比什么都金贵。“

最后一批人过江时,天已经擦黑了。

张小满趴在雪堆里,看着鬼子的队伍冲下山坡,子弹打在他身侧的树桩上,木屑溅了满脸。

黑皮在他右边,狙击枪的枪口冒着轻烟;二牛在左边,抱着挺歪把子机枪狂扫。

冰面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和赵团长。

“撤!“赵团长踹了他屁股一脚。

张小满滚进雪沟,回头时看见赵团长的棉袍被子弹打穿好几个洞,像朵开败的棉花。

他往冰面跑,冰层在脚下发出绝望的哀鸣,等他扑上江岸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冰层塌了,混着鬼子的惨叫,沉进江底。

夜里,篝火在老乡家的院子里烧得噼啪响。

韩梅梅裹着棉被,正往小栓子的伤口上撒草药,药香混着雪水的凉,钻进张小满的鼻子里。

赵团长蹲在火边烤鞋,水汽从他的棉鞋里冒出来,像两团小云。

“你小子,变了。“赵团长突然说。

他的声音哑哑的,像砂纸磨木头,“刚跟我时,眼里只有恨。“

张小满摸了摸怀里的怀表。

表盖内侧刻着“满儿周岁“四个字,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

他想起六年前那个夜晚,父亲把他推进地窖时说的话:“活着,比报仇要紧。“可现在,他望着火光照亮的一张张脸——韩梅梅缠着绷带的笑脸,二牛啃着玉米饼的憨笑,黑皮擦枪时专注的侧脸——突然懂了些什么。

“我不是为了报仇。“他说。

火苗蹿起来,映得他的眼睛发亮,“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

赵团长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沉得像座山。

后半夜,张小满蹲在柴房角落,借着火折子的光翻看油布包里的文件。

最上面那张纸角翘着,“刘二虎“三个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怀表说的话:“有些事,得由我来结束。“可现在,他摸着怀表上的划痕,突然觉得,该由他来继续了。

雪还在下。

远处的山影黑黢黢的,像头蹲伏的野兽。

张小满把文件塞进怀里,怀表的滴答声和心跳叠在一起。

他望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沈阳,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