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张小满脸上时,他正蹲在张家旧宅后巷的墙根下。
这面青砖墙比六年前矮了些——或许是他长高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怀表,表壳贴着心口发烫,父亲刻的“满儿周岁“四个字硌得皮肤生疼。
今晚必须来,他在江对岸的篝火堆旁就打定了主意:母亲最后塞给他的油布包还在老乡家,但有些东西,得亲手从老房子里找。
翻墙时瓦砾划破了掌心,他咬着牙没出声。
院儿里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上挂着半片褪色的红绸,是他十岁那年母亲给树系的,说“树活百年,家就不散“。
现在那红绸结冻成了硬片子,在风里咔啦作响。
正房的门楣上钉着块木牌,月光下“敌产查封“四个墨字刺得他眼眶发疼。
他蹲在窗台下,指甲抠进砖缝里——当年父亲教他藏钥匙的地方,是第三块瓦下的泥槽。
指尖触到硬物的瞬间,他浑身一震:不是钥匙,是块金属表壳。
怀表在掌心转开,玻璃罩裂了道细纹,表盘停在九点十八分。
里侧刻着“琴娘生辰“,是父亲的笔迹。
六年前那个雨夜,母亲把他推进地窖时,怀里只揣着父亲送的定情表,后来日军冲进院子...他喉头发腥,突然想起赵团长说的话:“有些恨要烧得慢些,才能熬出火来。“
“咔嗒“。
院外传来皮靴碾雪的声响。
张小满猛地抬头,月光把墙影切成刀,两个日军的钢盔在院门外晃了晃。
他猫腰冲进东屋,地板下的地窖门还能推开——当年父亲用斧柄撬松的那块木板,此刻正吱呀作响。
霉味混着潮土味涌上来,他刚蜷进地窖,头顶就传来砸门声。“八嘎!“日语骂声震得头顶的土簌簌往下掉。
他摸了摸怀里的表,母亲的表和父亲的表叠在一起,金属碰撞的轻响被脚步声盖过。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动静渐弱。
张小满正打算爬出去,地窖门突然被掀开条缝。
昏黄的油灯光线里,他看见半张满是皱纹的脸——是沈老太,母亲生前最要好的邻居。
“小满?“油灯晃得厉害,灯芯炸出个灯花,“是小满?“
他喉头哽住,喊了声“婶子“,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锁。
沈老太的手突然抖起来,油灯差点掉在地上,“我的老天爷...你娘走前说,这屋子得守着,说她儿子会回来...“她从怀里摸出串铜钥匙,钥匙环上系着褪色的蓝布,“你娘藏东西的铁盒在炕洞砖底下,我每月初一都来擦灰...“
雪越下越大,沈老太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棉袍走在前头。
她的小脚在雪地里踩出浅坑,每走两步就要扶着老槐树歇一歇。“你爹那棺材板薄,我后来偷偷添了层红漆...“她絮絮说着,“你娘临了还攥着你周岁时的百家锁,说等你回来...唉,等你回来。“
张家祖坟在北坡,荒草被雪压得服服帖帖。
沈老太蹲在两座土坟前,用袖口擦着墓碑:“你爹的名字我重描了三遍,墨汁是拿锅底灰调的...“
张小满跪下去时,膝盖陷进半尺深的雪里。
他把两块怀表轻轻放在碑前,父亲的表停在他被推进地窖的时刻,母亲的表停在日军踹开房门的时刻。“我回来了。“他对着墓碑哈气,白雾里浮起母亲熬的小米粥香,“可我还不能久留。
等我把鬼子赶出去...“他伸手按住碑上的刻字,冰得指尖发麻,“一定接你们回家。“
沈老太往坟头压了叠黄纸,火苗舔着雪粒,“你娘说,要是见着你,让你别学她哭哭啼啼。“她抹了把脸,“快走吧,后半夜巡逻队要加岗。“
同仁药铺的后堂飘着艾草味。
林掌柜正往药碾子里倒花椒,听见门环响了三声,头也不抬:“防风三钱,白术二钱。“
“再加半钱远志。“张小满掀开棉门帘,寒气裹着雪粒扑进来。
林掌柜这才抬头,眼角的痣跳了跳。
他从药柜最上层摸出个油纸包,又摊开张地图压在桌上:“去华北,晋察冀那边需要你这样的。“他推过油纸包时,指甲在包角掐了个印子,“刘二虎没死,去年冬天跟着伪警队进了奉天城。“
张小满的手指顿在油纸包上。
刘二虎是父亲的徒弟,六年前替他们引开日军时被刺刀捅穿了肚子——他记得那血把雪地染成了紫黑色。“他...“
“代号'老榆'。“林掌柜把地图往他怀里塞,“明早八点,南货场第三辆运煤车。“
药铺外突然响起哨声。
张小满扒着后窗看,三盏提灯在街心晃,刺刀尖儿闪着冷光。“哥!“墙根下冒出个小脑袋,是小六子,鼻尖冻得通红,“跟我走,暗巷能通到染坊后院!“
小六子的手像团小火炭,拽着他钻进墙缝。
青石板路结了冰,小六子跑得跟个小耗子似的,转了三个弯后突然蹲下,从裤腰里摸出枚铜钱:“我娘说,这是顺治年的,能挡灾。“他把铜钱塞进张小满手心,“等你回来,我还在西市糖画摊儿等你,买最大的龙。“
“好。“张小满捏紧铜钱,铜钱上的锈蹭得掌心发痒。
小六子转身要跑,他突然喊住:“别总吃冻梨,伤胃。“
小六子回头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知道啦!“话音未落就窜进了黑影里。
南货场的汽笛响了三声时,张小满爬上运煤车。
火车头喷出的白雾里,他看见林掌柜站在月台尽头,手里捏着张报纸。
车轮开始转动,他眯起眼——报纸头条的字被风吹得忽隐忽现,但“上海““租界“几个字像火星子,“轰“地窜进他脑子里。
火车碾过铁轨的声响里,他摸出两枚怀表。
母亲的表突然动了,秒针“咔嗒咔嗒“走起来,和父亲的表合上了节拍。
远处的山影渐渐模糊,沈阳城的轮廓在雪雾里淡成一片灰。
晨光起时,薄雾漫进了旧宅的院子。
沈老太蹲在槐树下,把最后一叠黄纸压在坟头。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她的白发,吹得墓碑前两枚怀表微微晃动——父亲的表停在九点十八分,母亲的表却指向了凌晨五点。
东方的天色正泛着青,像块被洗得发白的蓝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