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糊在房檐上。
张小满跟着沈老太踩过结霜的青石板，鞋尖踢起的碎冰碴子打在裤腿上，凉得刺骨。
张家祖坟在城西乱山岗，几座矮坟被积雪盖成馒头状。
沈老太掏出怀里焐热的黄纸，手指冻得发僵，抖着往坟头压：“昨儿后半夜我来添过土，可风大......“她突然顿住，枯树皮似的手背蹭过最右边那座坟前的石碑——那是张父的，左边新立的小石碑，碑面还留着刻字时的凿痕，“你娘走得急，碑还是我找石匠连夜刻的。“
张小满蹲下来，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
他从棉袄内袋摸出母亲的怀表，金属表壳还带着体温。
表盖打开时“咔嗒“轻响，秒针竟在缓缓移动——他记得母亲咽气前，这表早停了。
“你娘说，这表是你爹定亲时送的。“沈老太蹲在他旁边，枯枝般的手指抚过表壳上的雕花，“那年你爹在铺子里打家具，攒了三个月工钱，托人从奉天城捎的。“她声音发颤，“昨儿我给她换寿衣，手刚碰着表链，表就自己走了......“
张小满喉头发紧。
父亲的怀表还在他另一个口袋里，停在九点十八分——六年前那个夜晚，日军的刺刀捅进父亲后背时，怀表被撞落在地。
他把母亲的表轻轻嵌进石碑缝隙，冰碴子硌得指尖生疼：“等打完仗，我把你们都迁回城里。“
沈老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老人的手像块冷铁，指甲盖泛着青：“小满，你真要走？“她眼眶泛红，“你才十四......“
“林掌柜说，华北那边需要会打枪的。“张小满抽回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银发，“我在义勇军学了半年，能行。“
沈老太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从布包里摸出个油纸包，塞到他怀里：“灶上蒸了豆包，热乎的。“转身时，蓝布棉袄上的补丁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里子。
药铺的檀木香混着草药味钻进鼻腔时，张小满把油纸包塞进了背篓最底层。
林掌柜正猫在柜台后拨算盘，见他进来，算盘珠“噼里啪啦“停了，眼角的痣跟着跳：“比约定早了半柱香。“
“沈奶奶走得慢。“张小满扫了眼后堂的门——那扇门虚掩着，能看见半截褪色的门帘。
林掌柜从药柜第三层摸出个布包，布角用蓝线绣着朵梅花。
他把布包推过来时，拇指在包底按了按：“密函在夹层里。“又展开张地图，用镇纸压平，“晋察冀边区，过了山海关往西北走，找背山面河的村子，村口有老槐树的就是接头点。“
“刘二虎......“张小满想起前晚林掌柜说的话，喉咙发紧，“真的是'老榆'？“
林掌柜的手指在地图上顿住。
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像结了层冰：“三年前我在哈尔滨见过他。“他扯了扯领口，露出锁骨处一道寸长的疤，“这是他替我挡的子弹。“
外面传来“叮叮“的铜铃声——是药铺的门帘钩碰响了。
林掌柜迅速把地图卷起来，塞进张小满背篓的夹层。
张小满刚要开口，街角突然传来皮靴叩地的声响，“咔咔“的，像冰面裂开的动静。
“日军巡逻队。“林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从北市街过来的，五分钟前我让小六子去探风......“
话音未落，后窗“嗒“地轻响。
张小满猫腰看过去，小六子正扒着窗沿，鼻尖冻得通红，手指在窗玻璃上画了个圈——那是他们约好的“危险“暗号。
“走暗巷！“林掌柜抄起柜台上的药碾子，重重砸在地上。“哗啦“一声，朱砂粉撒了满地，“抓贼啊！“他扯着嗓子喊，“有人偷鹿茸！“
张小满撞开后堂门时，听见外面传来日军的吆喝声。
暗巷的墙缝里结着冰棱，他刚钻进去，后腰就被人拽了把——是小六子，手里攥着半挂爆竹。“跟紧我！“小六子的呼吸喷在他耳后，热得烫人，“从染坊后院绕到西市街！“
皮靴声越来越近。
张小满能听见日军的喘息，还有刺刀刮过砖墙的“刺啦“声。
小六子突然停住，把爆竹塞进他手里：“点着往左边扔！“火星子“呲“地窜起来时，张小满看见小六子眼里亮得惊人——像雪夜里的狼眼。
“砰！“爆竹炸响的瞬间，小六子拽着他钻进墙根的草垛。
草屑扎得脖子发痒，张小满听见日军的喊叫声在巷子里撞来撞去，还有林掌柜的“哎哟“声：“太君，小的眼花......“
等动静彻底消了，小六子先爬出去。
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从裤腰里摸出块烤红薯：“刚在灶房偷的，还热乎。“红薯皮上沾着灰，张小满咬了一口，甜得舌头都发颤。
“你咋知道我在药铺？“张小满把红薯分了一半给他。
小六子啃着红薯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林掌柜让我盯着北市街。
我瞅见三个日本兵扛着三八大盖，就知道要出事。“他突然收了笑，“小满哥，你真要去华北？“
“嗯。“
“那......“小六子低头抠着草垛里的冰碴子，“等打完仗，你回来教我打枪呗？
我要把日本鬼子都赶出东北！“
张小满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六子的头发硬得像刺，扎得手心发痒：“等我回来，带你去柳条湖打水漂。
我爹教过我，石头要挑扁的，手腕这么一翻......“
话没说完，小六子突然拽他的袖子：“看！“
柳条湖的冰面泛着青灰，像块裂开的镜子。
湖对岸的老柳树下，立着块半截埋在雪里的木牌——“柳条湖事件遗址“，字迹被风雪磨得模糊。
张小满走过去，鞋底碾碎了冰面的薄雪。
他蹲下来，捡起块扁石头，手腕一翻，石头“嗖“地擦着冰面飞出去，跳了三个水漂才沉进冰缝。
“我爹说，这湖底沉着老辈人的船。“张小满望着冰面，喉咙发紧，“等春天化了冰，我要潜下去看看......“
小六子没接话。
他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冰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举着枪，一个扛着大刀：“等你回来，咱就站这儿，把日本旗砍了，插咱的国旗。“
列车的汽笛声响起来时，张小满把小六子推进了街角的糖画摊。“别跟着！“他吼了一嗓子，转身往南货场跑。
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鼓。
运煤车的车厢里堆着半人高的煤块。
张小满爬上去时，煤灰沾了满手，他抹了把脸，摸到脸上的泪——凉的。
“呜——“
列车缓缓启动。
张小满扒着车厢边缘往下看，月台上的人影越来越小。
沈老太踮着脚挥手，蓝布棉袄在风里鼓得像面旗子；林掌柜站在报摊前，手里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小六子追着火车跑，手里举着块糖画，龙尾巴上的糖丝被拉得老长。
“东北，等我回来。“张小满对着风喊，话音被火车声卷走了。
他缩进煤堆里，摸出母亲的怀表——秒针还在走，“咔嗒咔嗒“，和父亲的表合上了拍。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哐当“一声，晃得他撞在煤块上。
他揉着肩膀抬头，突然愣住——
林掌柜不知何时站在车厢门口。
他换了身月白长衫，手里的报纸折了半页，头条的字刺得人眼睛疼：“上海局势骤变，租界风云再起“。
林掌柜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往车厢深处走。
他的背影被煤尘染成灰色，和晃动的光影融在一起。
张小满摸了摸背篓里的布包，夹层里的密函硌着他的腰——那里面，该不会也有关于上海的消息吧？
火车鸣笛的长音里，张小满突然想起林掌柜说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对你太好的人。“他望着林掌柜消失的方向，喉咙发紧。
下一站，会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