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冰箱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得我眼球生疼。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味、化学药剂冰冷的余味,还有……一种看不见却无所不在的电子元件高频运行时的臭氧气息,带着死亡的腥甜。
小薇——或者现在该叫她编号 B7-341——空洞的瞳孔里没有丝毫生气。像蒙尘的玻璃珠,清晰地反射着我因极度惊骇和暴怒而扭曲的脸。那只该死的黑色手环,紧贴着她纤细脆弱的腕骨,如同一个寄生的活物,在规律性地嗡鸣、闪烁着冰冷到骨髓的幽蓝光斑。那是组织的脉搏,是悬在我头顶随时斩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锁死她人格和记忆的终极牢笼。
任务指令二:收集全部融合数据及行为参数……优先级高于指令一……
指令一,是喂我喝下稳定剂,保证“容器”活着。
指令二,是把我当成小白鼠,榨干最后一点数据价值,然后抹杀。
这个认知像烧红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我每一条血管!恐惧被点燃,不是惊慌失措的惧怕,而是一种被逼至绝境、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狂暴怒火!
“容器”?!
“高危监控目标”?!
我特么不是什么容器!
“……指令二……优先……”她无意识地重复着那几个冰冷的字节,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冰钉,狠狠凿进我的鼓膜。
就是它!
就是这东西在她脑中扎根!在她血管里流淌!就是它切碎了她作为人的一切,把她变成一台冰冷、高效的记录仪!然后在我们撕开所有伪装后,再次冷酷地将她格式化、重启!
所有的声音——地砖上鲜血滴落的滴答,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甚至我自己的心跳——都被一种尖锐到令人头皮炸裂的耳鸣盖过!
“操!!!”
一声野兽般沙哑的低吼从我喉咙里喷涌而出!不是剧痛,不是绝望,是熔岩般喷发的、烧尽一切理智的狂怒!身体里被浓缩液强行镇压的纳米虫群仿佛受到了最强烈的情绪共鸣,骤然在我神经深处发出撕裂灵魂的尖啸!无数细微的电流火花般炸开,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麻木!
动!给我动!
剧痛和冰冷的愤怒融成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我的身体猛地弹起,完全无视了骨骼肌肉濒临极限的哀鸣!那只受伤的右手,淋漓的鲜血还在涌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迅疾、狂暴!五根手指如同钢爪,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闪电般抓向小薇右手腕上那个该死的黑色环形烙印!
“不——!”小薇的瞳孔里骤然映出我狰狞扑来的影子。巨大的死亡威胁和程序指令的强制混乱,让她本能地发出一声短促到变调的尖叫!
晚了!
我的指尖带着冰冷的汗水和温热的血,狠狠地、精准地扣住了那只黑色手环!入手冰凉刺骨,带着电路板和金属特有的死气!
滋滋——!
就在我手指碰到它的瞬间!
一股强横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如同实质的电磁脉冲!瞬间透过指尖狠狠刺入我的身体!眼前爆开一片扭曲旋转的湛蓝色雪花噪点!颅腔内像是被丢进了一颗音爆弹,剧烈的轰鸣几乎要将整个颅骨掀开!
“呃啊——!”
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一黑,手像被高压电击中般剧烈颤抖!但那钻入骨髓的剧痛和极致的愤怒,反而死死焊牢了我的五指!不能松手!死也不能松手!
就在这疯狂的角力间——
噗嗤!
什么东西被我硬生生地、带着一股粘稠阻力地,从小薇手腕内侧的皮下拽了出来!
不是表带扣!是一条如同活体寄生虫般的、沾着星星点点暗红粘液的灰白色扁平线缆!它的一端深深埋入她的皮肤之下,另一端,则连接着那个黑色手环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如同微型注射针座般的孔洞!
皮肉被撕裂!小薇手腕内侧的皮肤瞬间翻开一道狭长的口子,暗红的血珠迅速渗出!
这根本不是戴在手上的手环!它是刺入她血管!神经!脑髓的神经接口!是这个怪物,把冰冷的指令和数据流,直接泵进了她的血肉!她的灵魂!
这残忍到极致的景象,彻底点燃了我毁灭的暴怒!
“给——我——滚出来——!”我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嘶吼,用尽全身残余的所有力量,将全身重量疯狂下压!
啪嗒!
一声让人牙酸的组织撕裂声!
那根埋在她手腕皮下的灰白色线缆,连同那个黑色手环一起,被我以一个近乎撕扯的蛮力,狠狠地从小薇纤细的手腕上连根拔起!断裂的线缆末端还滴着浑浊的混合液体——血液、淋巴液,还有一丝……诡异的荧光绿的组织液!
“啊啊啊啊——!!!”
小薇口中爆发出凄厉到非人的惨叫!不是生理上的剧痛,更像是一种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某种核心数据通路被狂暴切断时发出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崩溃嚎叫!她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猛烈地向上反弓抽搐!眼睛翻白,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
黑色手环像垃圾一样攥在我血迹斑斑的手中,依旧在规律嗡鸣,缝隙里的蓝色冷光疯狂闪烁。那根断裂的灰白色线缆如同丑陋的蛇尾,无力地垂落。
“去死!!!”
暴怒彻底吞噬了我最后一丝理智!我踉跄着爬起半步,血红的眼睛扫过满是狼藉的厨房操作台——
那个家用破壁料理机!沉重的玻璃杯体!
目标锁定!
我用完好的左手猛地抓住那台沉重的料理机!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抡圆了手臂——
轰!
一声沉重的闷响!
玻璃杯体连带底座被整个掼在地砖上!发出巨大的碎裂声!无数厚实的玻璃碴和金属零件瞬间爆裂飞溅!
我根本不等碎片落地,抓着那不断震动闪烁、像垂死挣扎怪物的黑色手环,狠狠按进了那堆冒着电火花和尖锐玻璃的破壁机残骸最深处!
咔啦!呲——!
冰冷的金属外壳与锋利的玻璃残渣剧烈摩擦,发出令人耳膜刺痛的噪音!伴随着高频噪音被强行干涉、瞬间爆裂的尖锐电流炸响!
嗡!
嗡鸣声骤然拉高到一个恐怖刺耳的峰值——
啪!
那疯狂闪烁的蓝色冷光,像是被无形的手猛掐住了喉咙,极其突兀地——彻底熄灭了!
手环的震动也随之停止。
厨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我和小薇粗重无比、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还有那些尚未落定的玻璃碎屑细微的滚动声。
小薇瘫倒在地,剧烈的痉挛已经停止。她侧着脸,左脸颊蹭在冰冷肮脏的地砖上,双眼失神地大睁着,像是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灵魂骤然离体后的虚脱空壳。手腕内侧那道撕裂的伤口在惨白灯光下格外狰狞,暗红的血流得不多,却异常刺眼。
那根被扯断的灰白色线缆,一小截还微微颤动着,搭在地砖上。
我半跪在破壁机炸裂的残骸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不再发光、不再震动的黑色手环外壳碎片,滚烫又冰冷,沉重得像一块墓碑。
寂静像粘稠的淤泥,包裹着厨房里血腥的残局。
小薇躺在地上,身体不再抽搐,只剩下无意识的微微颤抖。那双失神的眼睛空洞地盯着渗着血渍和玻璃碎屑的地砖缝隙,瞳孔涣散得没有一丝光,像被打碎的镜子,映着冰箱顶灯冰冷的棱角。她连呼吸都浅得几乎不可闻,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融在这片寂静里。
我半跪在狼藉之中,破碎料理机的冰冷塑料底座边缘硌着膝盖,带来清晰的痛感。但这痛,比起攥在手心那枚沾满血的黑色残骸,根本微不足道。那东西躺在我的掌心,像一团烧焦的电子垃圾,冰凉死寂。缝隙里那些曾经疯狂闪烁的幽蓝冷光彻底熄灭了,残留的光斑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烧般的残影。
结束了?
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吞噬。组织会不知道吗?这暴力的一扯一砸,斩断的不止是一根线缆,砸碎的不止是一个收发器。更像是往那冰冷平静的数据深海里,投下了一颗巨大的、带着血腥味和金属残骸的震撼弹!海啸随时会来。
恐惧还来不及蔓延,就被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带着磨砂质感的抽气声打断。
是……小薇?
她伏在地上的身体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波动。不是痉挛,更像是从濒死水底挣扎着浮出的一丝生命力。
“呃……”
一声痛苦的、沙哑的呻吟从她紧贴地面的嘴唇溢出。仿佛被扼死的意识,在强行恢复对喉头肌肉的控制权。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头。沉重的,就像顶着千斤巨石。那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茫然如同浓雾一点点散开。但那不是恢复生气的光,更像是迷雾散去后露出的……一片被风暴彻底洗劫过、遍布裂痕的废墟荒野。
空洞的目光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扫过满地狼藉:锋利的蓝色玻璃碎片——那是她亲手倒进我嘴里的东西;凝固的暗红色血迹——那是我的手,和她被撕裂的手腕;扭曲冒烟的破壁机残骸——里面埋着那个曾经主宰她的冰冷核心……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摊开的掌心——那个沾血的黑色手环残骸上。
嗡……
不是外界的声音。像是她脑海深处某个从未开启的、被厚厚尘封的保险库大门,被刚才那狂暴的撕裂和毁灭性的短路……硬生生撬开了一条缝隙!
刺啦!——刺耳短暂的电子噪音幻听般在她颅骨内一闪而过。
紧接着——
哗啦!——某种巨大、混乱、如同滔天洪水般的信息流,没有任何缓冲,直接冲进了那片刚被强行撬开的区域!
“啊——!”小薇猛地抱住了头!手指深深插进发丝,手背上青筋暴起,腕部的伤口受到牵扯,再次渗出丝丝暗红。
剧烈的刺痛让她蜷缩起身体,全身筛糠般抖起来。但那痛苦的表情里,混杂的不再是之前的麻木崩溃,而是纯粹的、仿佛溺水者刚被拖上岸时濒死的挣扎和对氧气的疯狂渴望!
一些东西在碎裂!或者说,一些东西在洪水冲刷下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金属……金属台……”她的牙齿剧烈地打颤,破碎的词语如同血沫般从齿缝里挤出,“……凉……好凉……锁住……脚踝……手腕……”
她艰难地抬起头,眼神飘忽不定,瞳孔时而涣散,时而聚焦成恐惧的针尖。
“……口罩……白色的大口罩……上面……一个黑色的字母……M?还是……N?……看不清……看不清!”她疯狂地摇着头,试图甩掉那片笼罩面孔的白色阴影,“……味道……消毒水……很浓很浓……还有……烧焦的味道……头发?……不对……”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惊悸:“……疼!好疼!后颈!后颈的头发根里……针扎!一直扎!……在钻!在钻进去!”
她痛苦地用后脑勺去撞冰冷的地砖,一下,又一下。
“编号!”她猛地仰起脖子,仿佛在对着不存在的神祇嘶喊,白皙的脖颈上绷出脆弱的青筋,“……在我这里……”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神经质地、用力地捶打自己赤裸的左上臂内侧靠近肩头的位置,“……热的……烧起来一样……不是纹身!……是刻上去的!……对!刻上去的!……洗不掉的字!”
她的手指在光滑的皮肤上徒劳地、疯狂地抠抓,指甲划出红痕,仿佛要把那记忆中烙印在皮下的、滚烫的字符硬生生挖出来。
“V……V……”她反复念着这个字母,眼神在混乱中透出刻骨的恨意和茫然,“……后面……后面是什么?……”她痛苦地捶打自己的太阳穴,“……A?……R?……想不起来!”
我僵在原地,看着她被记忆碎片刺得千疮百孔的痛苦挣扎,喉头像是被冰水浸泡过,又冷又涩。薇拉?威锐?那个刻进皮下的字母组合……
她猛地停下所有动作,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幼兽,身体瞬间蜷缩成一团,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死寂重新降临。
然后,一个微弱到近乎消散的、带着无限恐惧和无尽茫然的声音,从她臂弯的缝隙里漏了出来,像垂死之人喉咙里最后的气流:
“……薇……薇拉……是我的……名字吗……”
声音轻得像灰尘落地的声音。
在这片死寂里,那摊沾着血、冰冷扭曲的黑色手环残骸旁边,几滴尚未凝固的暗红色液体,正缓慢地沿着它破碎的边缘,悄无声息地晕开。
嗡……
几乎是同一时刻——
厨房里,那扇始终散发着冰冷白光的冰箱门,顶部的状态显示灯,极其突兀地……熄灭了。
像是遥远深空里,某个无形的巨大造物主,缓缓阖上了它的……眼睛。
紧接着,窗外原本映照在对面墙壁上、被雨气洇开的、朦胧昏黄的路灯光影——啪!
彻底熄灭!
整个厨房,被绝对的、浸透了金属血腥味的黑暗,瞬间吞没。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小薇蜷缩在地的阴影里,一个战栗的、因为极度寒冷和恐惧而牙齿磕碰的声音,细微地响起:
“……他们……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