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琴盒里褪色的绒布上,声音闷钝,像被水浸透的心跳。BJ四月这场不讲道理的倒春寒,把整个城市浇了个透心凉,也把江屿困在了这条行人寥寥的地下通道。湿冷的空气带着地铁特有的铁锈味,混杂着匆忙过客身上廉价香水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指尖在冰冷的琴弦上笨拙地摸索,一首原本轻快的民谣在潮湿的空气里走了调,拖沓得像一声声疲惫的叹息。偶尔有人裹紧外套匆匆掠过,目光短暂地扫过他和敞开的琴盒——里面零星躺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孤零零的硬币,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怜悯。
琴盒边缘积起一小滩浑浊的雨水,水面倒映着通道顶部惨白的灯光和他自己模糊的影子。江屿拨动琴弦的手指冻得有些发僵,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又是一阵裹挟着水汽的风从通道口灌进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廉价夹克粗糙的领口蹭着下颌。
就在这时,一枚硬币。
它带着一种近乎清脆的决绝,“叮”的一声脆响,精准地跌落在那几片湿漉漉的纸币上,甚至微微弹跳了一下,银白色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短暂地一闪,随即安静下来,像一颗沉入水底的星。
江屿猛地抬头。
通道入口被外面城市灰蒙蒙的天光衬出一个纤细的剪影。一个女孩站在那里,没打伞,细密的雨珠缀在她微卷的发梢,像撒了一层碎钻。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恼人的雨,目光越过湿冷的空气,落在他胸前——那枚小小的、别在旧外套上的校徽。墨绿的底色,金色的校名缩写。
女孩的嘴角弯了起来,眼睛里有种狡黠又温暖的光在流动,像拨开厚重云层的一线阳光。
“校友啊?”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笑意,轻易地穿透了雨声和通道里的嘈杂回响,直接撞进他耳朵里,“喂,以后……只弹给我一个人听,行不行?”
那笑容太晃眼,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暖意。江屿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握着琴颈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冷的木料硌着指节。他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映着通道顶灯细碎的光点,也映着他自己有些愣怔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最终,他像是被那笑容蛊惑了,又像是被那枚硬币敲中了某根迟钝的神经,很慢、很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嗯。”
林晚。美术学院,插画专业。她的名字和她的笑容一样,带着一种温润的晚霞余晖般的质感。那枚银白色的硬币,成了江屿琴盒里最固执的居民,被小心翼翼地压在绒布最底下,仿佛一个隐秘的锚点。
艺术楼的琴房成了他们的据点。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靠窗的那架旧钢琴上。林晚喜欢窝在琴凳旁边的旧沙发里,摊开她的速写本,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不是在画他,就是画窗外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树影,笔下的线条和他指尖流淌的旋律一样自由。有时她会突然放下笔,歪着头听一会儿,然后指着谱子上的某一小节:“江屿,这里,能不能再慢一点点?像……像一片叶子落到水面上那种感觉?”
江屿会依言放慢速度,音符变得绵长而轻盈。他侧过头,能看到她专注聆听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弧度。阳光穿过窗棂,把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也染成了金色。
偶尔,他们会避开人群,偷偷溜上教学楼空旷的天台。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成一片流动的星河,晚风带着初春特有的微凉气息。林晚会从帆布包里掏出两罐还冒着凉气的可乐,“砰”的一声拉开拉环,递给他一罐。金属罐壁上凝结的水珠迅速濡湿了掌心。她倚着冰冷的护栏,轻轻哼起他白天写下的旋律片段,不成调,却有种奇异的柔软。江屿抱着吉他,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琴弦,即兴的旋律追逐着她不成调的哼唱,在都市稀疏的星光下缠绕、升腾。那一刻,世界很远,只剩下风声、她模糊的哼唱和他指下即兴流淌的音符。
琴盒里的硬币依旧沉甸甸地压着绒布,像一句无声的誓言。江屿低头调弦时,指尖总会不经意地拂过它冰冷的表面,一种笃定的暖意便悄然从心底升起。他以为日子会像这枚硬币一样,一直安稳地沉在那里,在夕阳、琴声和她的画笔下,延展出无限的未来。
毕业季的喧嚣像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彩带和一种空旷的茫然。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微尘和夏日特有的燥热气息。江屿穿过略显冷清的校园林荫道,手里攥着刚拿到不久的一份本地知名音乐工作室的录用通知,纸页的边缘被他无意识捏得有些发皱。阳光透过浓密的梧桐树叶,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脚步轻快,胸腔里鼓动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雀跃和对未来的清晰想象——一个扎根于这座城市音乐土壤的未来,一个有着林晚的未来。
他推开那间熟悉的画室门,带着一丝迫不及待的分享欲。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混合的独特气味。林晚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幅巨大的、接近完成的油画前。画布上是大片沉郁而富有力量的蓝紫色块,像某种凝固的深海风暴。她站得笔直,像一株绷紧的芦苇。
“林晚!”江屿的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工作室那边定了!下个月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林晚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喜悦。她的眼神是空的,像被骤然抽走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一种近乎失焦的茫然。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江屿的心猛地一沉,那轻快的步伐瞬间被钉在原地。画室里浓重的油彩味突然变得刺鼻起来。
“江屿,”林晚的声音干涩,像是从砂纸上磨过,“纽约视觉艺术学院……Offer来了。”
“纽约”两个字,像两颗沉重的冰雹,砸在夏日燥热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回响。一瞬间,画室里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单调而固执地重复着。
那晚,他们沿着校园外那条熟悉的护城河走了很久很久。河水在夜色下沉默地流淌,倒映着岸边昏黄的路灯,拉长又揉碎他们的影子。两人之间的沉默像一块不断膨胀的海绵,吸走了所有声音。江屿想开口,喉咙却像被河岸潮湿的水汽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林晚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不断移动的脚尖上,偶尔抬起头看向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眼神空茫。曾经被夕阳和琴声填满的无数个傍晚,此刻都化作沉甸甸的铅块,坠在胸口。
“一定要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林晚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但眼底却翻滚着他从未见过的激烈挣扎,像她画布上那些未干的、纠缠的颜料。“画画……是我的命,江屿。”她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这个机会……我等了太久。错过它,我这辈子……”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种恐惧和不甘已经清晰地写满了她的眼睛。
江屿看着她眼中燃烧的、不容置疑的火焰,所有试图挽留的话都化作了喉间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太了解那种火焰,就像他无法放弃音乐一样。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夜风吹乱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知道了。”他低声说,声音被夜色吞没大半。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仓促得令人窒息。打包行李、办理手续、告别聚会……一切都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忙碌和表面平静下进行。他们默契地避开关于未来的话题,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最后一点温存,像守护着狂风里即将熄灭的烛火。
机场的喧嚣是离别最残酷的背景音。巨大的落地窗外,庞大的钢铁飞鸟在跑道上起起落落。林晚站在安检口长长的队伍边缘,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一旁。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着航班信息,催促着离别。
江屿站在她面前,喉结上下滚动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到了……记得报平安。”
林晚用力地点点头,眼圈红得厉害,却倔强地忍着没有掉下泪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最后一点勇气,然后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这个拥抱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要把自己嵌进他的骨血里。江屿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更用力地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散发着熟悉清香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这最后的气息。
时间冷酷地前行。她松开手,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准备汇入安检的人流。那背影决绝,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巨大的机场吞噬。
突然,她脚步顿住了。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回,林晚猝然转身,不顾周围人投来的诧异目光,几步冲回到江屿面前。她的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是最后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
“江屿!”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同时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无线耳机,带着她掌心的温度,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江屿的左耳。动作快得他来不及反应。
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划过他的耳廓。
“替我听完!”她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气流,像最后的叮咛,又像一种无望的托付,“替我……听完这首《西城旧事》!”
说完,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她未完成的画布——有爱恋,有痛苦,有决绝,有万语千言。然后,她猛地转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安检口的人潮,白色的身影很快就被吞没,再也看不见。
江屿像一尊石雕,僵立在原地。左耳里,耳机已经自动连接播放。一阵悠远而略带忧伤的钢琴前奏如同冰凉的溪水,瞬间涌入,灌满了他的听觉世界。干净的音符带着一种旧时光的质感,叮叮咚咚地敲打着他空荡荡的心房。是那首《西城旧事》。
机场巨大的穹顶下,人来人往,喧嚣鼎沸。广播声、行李箱滚轮声、告别的话语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左耳里那清澈而孤独的琴声,无比清晰,无比尖锐,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他刚刚被撕裂的伤口里。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冰冷的白色耳机,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那一点微弱的暖意。
那一点暖意,在随后漫长而冰冷的时差里,成了他唯一的火种。
五年。
足够一座城市长出新的天际线,也足够将一种思念打磨成骨血里的印记。江屿的生活像上了精准的发条,围绕着音乐疯狂旋转。工作室的格子间里,他对着冰冷的电脑屏幕编曲、修改、再编曲,窗外城市的灯火通明与他无关。深夜的排练室,手指在琴键上不知疲倦地奔跑、跳跃,直到指尖发烫,关节僵硬。偶尔的演出机会,他站在聚光灯下,台下掌声如潮,他却总觉得那片喧嚣里,少了一双最熟悉的眼睛。
他很少主动联系林晚。时差像一条宽阔而冰冷的河,横亘在十二小时的黑暗与白昼之间。她的朋友圈更新很慢,大多是纽约街头的速写,灰暗的雨天,美术馆某个角落的光影,或者画室里堆满的颜料管和画稿。偶尔会有一张她的照片,在异国的阳光下眯着眼笑,眼神深处却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江屿会久久地看着那张照片,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是默默点个赞。任何言语,在十二小时的迟滞和各自生活的巨大沟壑面前,都显得苍白而笨拙。
唯有音乐,成了他穿越时差的信使。
那首在机场塞进他耳朵的《西城旧话》,成了他反复咀嚼的碎片。它的旋律,它的和声走向,它每一个细微的情感转折,都像密码一样烙印在他心里。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只有一盏台灯和那架陪伴他多年的二手钢琴亮着。指尖落在琴键上,不再仅仅是技巧的堆砌,而是试图捕捉那些早已消散在空气中的东西——离别时她指尖的冰凉,拥抱时发丝的触感,还有那首塞进耳朵的曲子所带来的、瞬间淹没一切的孤寂与回响。
起初是零散的乐句,不成调,充满挣扎的棱角。渐渐地,它们开始沉淀、凝聚,像水滴汇入深潭。三个乐章在无数个与自我、与回忆、与时空对话的深夜中逐渐成型。他给这部组曲命名为《时差》。
第一乐章,《断裂》。急促而尖锐的节奏,不和谐的和弦猛烈碰撞,如同离别那一刻被骤然撕开的剧痛,是航班起飞时引擎撕裂空气的轰鸣,是行李箱滚轮碾过心房的冰冷回响。音符里充满了挣扎、质问和一种无处宣泄的愤怒。
第二乐章,《漂移》。旋律变得缓慢、延绵,像在深海中悬浮。左手低音区持续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固定音型,模仿着时钟永恒不变的滴答,那是冷酷的时间流逝。右手则飘浮着一些零散、优美却始终无法落地的旋律片段,如同在十二小时时差的迷雾里,那些永远无法同步抵达的思念和问候。每一次试图靠近,都被那冰冷的滴答声无情地推开。
第三乐章,《回声》。素材直接来自于那首《西城旧事》。他将那熟悉的旋律拆解、变形、重构。它时而清晰,在明亮的高音区带着回忆的暖意;时而被扭曲、拉长,沉入低音区,变得喑哑而忧伤,仿佛被时空的洪流冲刷得面目全非;时而又与其他新生的动机交织缠绕,形成一种复杂而深沉的对话。这乐章是关于记忆的韧性,关于那枚硬币、那个笑容、那首曲子如何在时间的磨蚀下顽强地发出回响。
五年。琴盒里那枚银白色的硬币,被他取出,用一根细细的银链穿起,挂在了工作室台灯的铁艺灯架上。冷硬的金属灯架,衬着那枚小小的、边缘已有些许磨损的硬币。每当他在深夜伏案工作,或者对着钢琴冥思苦想时,一抬眼就能看到它。台灯昏黄的光晕落在硬币表面,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像一颗永不沉没的星星。
五年后,巴黎。深秋。
塞纳河在夜色中流淌,倒映着两岸璀璨的灯火,如同一条缀满宝石的黑色绸带。香榭丽舍大街尽头,那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殿堂——巴黎爱乐音乐厅,今夜灯火辉煌。巨大的玻璃幕墙内,暖金色的光芒流泻而出。入口处衣香鬓影,华服和晚礼服在灯光下闪耀,不同语言的寒暄声汇成一片优雅的嗡嗡声。
后台,空气里弥漫着松香、上光剂和一种紧绷的期待感。江屿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最后一次整理黑色礼服的领结。镜中的男人,轮廓比五年前更加清晰冷峻,眼神沉淀着一种经历过打磨后的沉静。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触碰着光滑的丝绸面料时,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台特有的、混合着尘埃和昂贵木料的气息涌入鼻腔。五年的时光,无数个日夜的挣扎与锤炼,都压缩在即将到来的两个多小时里。不是为了掌声,不是为了所谓的成功。是为了那个塞进他耳朵里的声音,为了那枚压在琴盒底的硬币,为了跨越五个春秋冬夏、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发出的一次孤注一掷的回响。
他睁开眼,镜中的自己眼神锐利如刀。转身,走向通往舞台的厚重侧幕。
厚重的深红色丝绒帷幕缓缓升起,如同揭开一个尘封的梦境。巨大的音乐厅展现在眼前,穹顶高远,下方是黑压压一片的观众席,只余下舞台上方几束柔和的光柱,将三角钢琴和琴凳笼罩其中,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江屿在孤岛中心坐下。手指悬停在琴键上方,象牙白的琴键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细碎的声响——衣料的摩擦声、轻微的咳嗽声——都退潮般消失了。只有他,和眼前这架沉默的庞然大物。
指尖落下。
《时差》组曲的第一乐章,《断裂》,如同冰冷的利刃,骤然劈开了寂静。尖锐的强音和弦带着撕裂般的质感,毫无预兆地砸向整个空间。急促、混乱、充满对抗性的节奏在琴弦上激烈地碰撞、翻滚,左手低音区沉重的敲击如同心脏被重锤猛击。那不是音乐,是离别那一刻被强行撕裂开来的伤口,是航班引擎撕裂空气的轰鸣在灵魂深处的残酷回响。每一个不和谐音都像一声痛苦的呐喊,在辉煌的音乐厅穹顶下横冲直撞,瞬间攫住了所有听众的呼吸。台下,一片死寂,只有这充满破坏力的声音在肆虐。
第二乐章《漂移》紧随其后,气氛陡变。狂暴的浪潮平息下去,只剩下冰冷、空旷的海水。左手奏出低沉、绵延不绝的固定音型,单调而精准,冷酷地模仿着时间永恒的滴答声。在这冰冷的背景之上,右手的旋律开始飘浮。它们优美、孤独,带着回忆的柔光,像是水母在深海中缓慢地游弋。旋律线条时而清晰,带着甜蜜的轮廓;时而被拉长、扭曲,变得模糊而忧伤,如同透过水波看到的幻影。它们试图靠近,试图倾诉,却总被那无情的“滴答”声推开、淹没。一种巨大的、无法跨越的疏离感,如同冰冷的雾气,弥漫了整个音乐厅。台下,观众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沉入了那片寂静无声的深海。
当最后一个飘渺的音符在冰冷的“滴答”声中消逝,短暂的、近乎窒息的静默笼罩全场。江屿的手指没有离开琴键。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华丽的舞台,投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时空节点。灯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再次落下。
《回声》,第三乐章。
最初是几个极其轻柔、试探性的音符,如同黑暗中小心翼翼的摸索。随即,一个熟悉而略带忧伤的旋律碎片,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唤醒,悄然浮现——是《西城旧事》的动机。它被拆解开来,不再是完整的歌谣。它像一个迷失在时间迷宫里的幽灵,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闪现。有时在高音区,带着旧日阳光般的明亮暖意;有时沉入低音区,被拉长、变形,裹上了一层厚重的阴翳,仿佛被时光的尘埃覆盖;有时又与其他新生的、充满韧性的旋律线交织、缠绕,互相追逐,互相应答。江屿的手指在琴键上流淌,时而舒缓如低语,时而奔涌如激流。他不再是演奏者,而是一个在时光长河里打捞记忆碎片的旅人,用音符将它们重新拼合、诉说、赋予新生。
那旋律在不断的变形、发展、升华中,积蓄着力量。回忆的暖流与离别的寒冰激烈地碰撞、融合。痛苦被沉淀,思念被升华。最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飘零、所有的回响,汇聚成一股强大而深沉的情感洪流。音乐不再是忧伤的叹息,而是穿越了漫长黑暗、终于找到出口的宣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壮丽和无法言喻的温柔力量,磅礴地奔向终点。
当最后一个饱满、温暖的和弦被他坚定而深沉地按下,余音如同金色的潮水,在巨大的音乐厅里久久回荡、震颤,最终缓缓融入寂静。
绝对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观众席一片黑暗,如同无垠的宇宙。没有掌声,没有呼吸,只有那震撼人心的余韵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扩散。
江屿的手指终于离开了琴键,虚虚地悬在琴键上方几毫米的地方,仿佛仍在感受着那尚未散尽的振动。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微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在舞台顶灯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深色的礼服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整个音乐厅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水晶球,包裹着这份巨大的、几乎令人心碎的寂静。
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掌声。
不是瞬间爆发的山呼海啸,而是像第一滴雨点落在滚烫的沙漠上。先是前排某个角落,孤零零的几下,带着迟疑和试探。紧接着,如同燎原的星火,掌声从四面八方迅速点燃、汇聚、膨胀!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一股汹涌澎湃的声浪,带着滚烫的温度,排山倒海般冲向舞台!掌声、口哨声、甚至夹杂着几声无法抑制的惊叹呼喊,如同沸腾的海啸,几乎要掀翻音乐厅那高远的穹顶。
江屿缓缓抬起头。刺目的聚光灯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站起身,对着那片沸腾的黑暗,深深地鞠躬。一次,两次。掌声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加热烈。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台下那片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的观众席。沸腾的喧嚣声浪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站在风暴的中心,内心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
他抬手,轻轻扶住了钢琴边缘的麦克风。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
整个音乐厅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掌声、呼喊声在几秒钟内迅速衰减、平息,最终归于一片充满期待的、深海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聚焦在舞台中央那个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上。
麦克风捕捉到他低沉的声音,通过精密的音响系统,清晰地传递到音乐厅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微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Merci, merci beaucoup(谢谢,非常感谢)。”他用法语开了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精准的表达。短暂的沉默后,他切换回了中文,那熟悉的母语带着更深的、无法替代的情感重量:
“《时差》组曲的第三乐章,《回声》……或者说,它的另一个名字,”他微微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第七小时》。”
台下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献给我的缪斯,”他继续说道,声音平稳,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投向某个遥远的时空坐标,“献给五年前,此刻——北京时间凌晨三点零七分,在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把一只耳机塞进我左耳,对我说‘替我听完’的女孩。”
“林晚。”他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像念出一个封印在时光深处的咒语,“如果你能听见……这首跨越了七年时差的《第七小时》,我弹完了。”
话音落下,余音在寂静中袅袅消散。
一秒,两秒……
死寂。绝对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时间被无限拉长,凝固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里。江屿依旧站在聚光灯下,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五年来积压的所有期待与无望。台下,上千双眼睛隐匿在黑暗里,所有的表情都被吞噬,只留下一种庞大而模糊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就在这份沉默即将达到临界点,即将被某种尴尬或遗憾填满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
观众席后排左侧,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猛地跳出一束光!
不是舞台追光灯那种强烈的、带有侵略性的光柱。那只是一束小小的、来自手机屏幕的光。在无垠的黑暗里,它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孤单,却又如此……倔强。它像一颗突然冲破厚重云层的星星,执着地亮着,穿透了遥远的距离和无数攒动的人影,笔直地、坚定地投向舞台中央!
光束的来源处,一个身影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光线太弱,距离太远,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纤细的轮廓。但江屿的瞳孔在接触到那束光的刹那,骤然紧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那站起的模糊身影,在微弱光芒的映衬下,似乎抬起了手,伸向了自己的颈间。
然后,那束小小的手机光,被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最终聚焦在了那人的胸前。
光芒的中心,有什么东西被照亮了。
一枚硬币。
一枚边缘带着细微磨损痕迹的、再普通不过的银白色硬币。它被一根细细的链子穿着,挂在颈间。微弱的光线落在它冰冷的金属表面,折射出一点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熟悉的银白色光泽。
就是这一点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江屿的视网膜上!烫在了他记忆最深处那个雨天地下通道的画面里!
时间彻底停滞了。
那个拿着发光手机的身影,就那样站在黑暗的人潮中,站在那枚被光芒点亮的硬币后面。一个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鼻音,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音乐厅最后残留的寂静,响了起来。那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听觉:
“喂!江屿——”
声音里带着哭过之后的沙哑,带着横跨大洋的疲惫,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久别重逢的委屈和执着:
“现在——能只弹给我一个人听了吗?!”
轰——!
死寂的堤坝被彻底冲垮!
惊愕的抽气声如同潮水般席卷整个观众席,随即是更大声的、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轰然炸开!嗡嗡的声响瞬间淹没了所有空间。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射向观众席后排那个举着光、挂着硬币项链的身影!整个音乐厅陷入了一种近乎沸腾的震惊和骚动之中。
舞台上,刺目的聚光灯下。
江屿像被那声音、那光、那枚硬币施了定身咒。他挺拔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塑,只有握着麦克风支架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细微地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遥远的黑暗,盯着那束微弱却固执的光源,盯着光芒中心那枚小小的、折射着记忆的银币轮廓。
五年的时光碎片——地道的雨声、琴盒里的硬币、画室的阳光、机场的喧嚣、耳机里冰冷的旋律、无数个孤独的深夜和冰冷的琴键……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孤寂与挣扎,在这一刻被那束微光、那声呼唤、那枚硬币,狠狠地搅动、翻腾,最终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视野瞬间变得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迅速积聚、决堤。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在下颌处汇聚,然后重重地砸在脚下的深色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哭。所有的感官都被那个黑暗中的身影占据。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试图咽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那笑容起初极其僵硬,带着泪水的咸涩,却像挣脱了某种沉重的枷锁,越来越深,最终在泪光中绽放开来,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最炽烈的阳光。
他依旧死死地攥着麦克风支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更深的青白。手臂的肌肉紧绷着,微微颤抖。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又仿佛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和酸楚填满,几乎要撑破胸膛。
隔着人海,隔着炫目的追光灯,隔着漫长的五年和十二小时的时差,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看到那个女孩脸上同样汹涌的泪水,看到她眼中翻腾的、同样无法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在麦克风里被放大成细微的电流杂音。
最终,他没有说话。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决绝,重新坐回到钢琴凳上。琴凳因为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不再看台下,不再看那片黑暗和那束微光。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音乐厅的空气,连同那跨越时空而来的气息一同吸入肺腑。肩膀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平复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风暴。
几秒钟后,他再次睁开眼。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如同暴雨过后的夜空,沉静、明亮,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灼人的光。目光落在眼前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再无一丝犹豫。
沾着未干泪痕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落了下去。
不再是《时差》里那些复杂的、充满挣扎与思念的宏大篇章。只是一个极其简单、极其干净的音符。一个纯粹到近乎透明的C大调主音。它像一个问句,轻轻地敲击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限温柔的余韵。
紧接着,几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和弦缓缓铺展开来。旋律线条清晰而流畅,带着一种摇篮曲般的安宁和纯粹。是那首《西城旧事》。他弹得极慢,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精心擦拭过,剔除了所有技巧的炫目,只剩下最本真的情感内核。没有复杂的转调,没有繁复的装饰音,只有旋律本身如同清澈的溪水,在琴键上缓缓流淌。
灯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照亮了湿润的睫毛和唇角那抹未褪的、温柔的弧度。他的身体随着这简单而深情的旋律微微起伏,仿佛在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梦境。
这一次,没有宏大的交响,没有炫目的技巧。只有一架钢琴,一个男人,和他跨越了漫长时差,终于抵达的、只为一人而响的琴声。
琴声清澈而执着,如同温柔的月光,静静流淌在刚刚经历过风暴、此刻却陷入另一种屏息寂静的音乐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