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气浪,像一只无形巨人的手掌,裹挟着毁灭的轰鸣狠狠拍来。世界瞬间被撕碎,只剩下刺目的橘红和震耳欲聋的崩塌声。陆沉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抛起,失重的眩晕感猛地攥住了心脏。视野急速翻转,扭曲变形,浓烟和火星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在意识被黑暗彻底吞噬前,他涣散的瞳孔里,惊鸿一瞥地映入了救护车刺目的顶灯。灯光下,一抹纤瘦却挺得笔直的白色身影,正焦急地指挥着担架移动。
那侧影,那轮廓……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混沌的脑海。
“苏…念?”一个无声的名字在心底炸开,带着湮灭了十年的痛楚和难以置信。随即,沉重的黑暗彻底降临,隔绝了火光,也隔绝了那抹揪心的白。
剧痛,是意识重新归位的第一个信号。骨头仿佛寸寸断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灼痛。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盖过了皮肤上残留的焦糊味。耳边是仪器单调规律的“滴滴”声,像是生命脆弱的倒计时。
陆沉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白晃晃的灯光刺得他眼窝生疼。人影晃动,穿着浅蓝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双专注而疲惫的眼睛。身体像一截沉重的木头,被专业而迅速地摆弄着,冰冷的器械触碰到皮肤,带来短暂而锐利的刺激。
意识在剧痛和麻药的边缘挣扎沉浮。直到一张脸,在模糊的视野中渐渐聚焦。尽管隔着无菌口罩,尽管额发被手术帽完全包裹,尽管那双眼睛因为高度紧张和疲惫而布满红血丝……但那眉骨的弧度,那专注时微微下抿的唇角,还有眼底深处那份近乎偏执的认真……每一个细微的弧度,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铭心刻骨的形象严丝合缝地重叠。
苏念!
真的是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随即又被投入滚烫的油锅。十年杳无音信的疑问、被抛弃的钝痛、无数个午夜梦回的不甘……所有被时间强行掩埋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混合着此刻濒死的脆弱,猛烈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喊,却只有灼痛和无力。他想动,哪怕只是抬一下手指,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她就在眼前,近在咫尺,那双曾盛满他整个世界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又迅速扫过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她的动作依旧流畅,带着职业的精准,可陆沉捕捉到了——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裸露的、布满新旧疤痕和新鲜烫伤的胸膛时,那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被强风吹拂的蛛丝,瞬间又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
“血压回升!保持通道畅通!”她快速下达指令,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专业,听不出丝毫异样。可陆沉知道,那平静的海面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她认出来了。她一定认出来了!就像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一样!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护士,似乎察觉到了苏念那一瞬间的失态。年轻护士轻轻碰了碰苏念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的意味,却又清晰地钻进了陆沉异常敏锐的耳朵里:“苏老师,冷静点。这位是消防队的陆队长,刚送来,头部受到撞击,情况复杂……可能,可能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或者暂时性的记忆混淆……我们…我们最好不要过度刺激他。”
创伤后应激障碍?记忆混淆?失忆?
这几个冰冷的专业词汇,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陆沉的心脏。原来如此。原来她是这样认为的。认为他不记得她了?认为十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人,彻底从他的生命里抹去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和尖锐的讽刺感,混合着旧伤被粗暴揭开的剧痛,猛烈地冲撞着他的胸腔。他想冷笑,想嘶吼,想抓住她的肩膀质问她当年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身体背叛了他,连牵动嘴角都做不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生疼,撞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最终,强烈的情绪和药物的双重作用,再次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在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他似乎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液体,重重地砸落在他缠满绷带的手背上,灼烧般的烫。
意识在黑暗的深海里浮沉,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疼痛变成了持续而钝重的背景音,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他的神经。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但窗外的天色似乎已经彻底黑透了。
脚步声。
极轻,带着刻意的克制,由远及近,停在门外。陆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他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这脚步声的节奏——十年了,从未忘记。他猛地闭上眼,将脸偏向墙壁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抗拒的侧影。全身的感官却像被骤然调到了最高灵敏度,捕捉着门被轻轻推开时细微的声响,捕捉着那熟悉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味缓缓靠近。
她来了。
每一步都踩在他绷紧的心弦上。她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压抑的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复杂。那目光如同实质,灼烧着他暴露在外的皮肤。
他的手,那只没有插着输液针、裹着厚重纱布的左手,就放在洁白的被单上,离床头柜很近。床头柜上,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一枚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粗陋的戒指——它是用一枚普通的可乐易拉罐拉环扭曲、拗成的。金属表面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泽,布满了经年累月摩擦留下的细微划痕,边缘甚至有些地方被磨得异常光滑,透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温润感。
那是苏念做的。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她用笨拙的手,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勉强拗成了这个歪歪扭扭的圆环,郑重其事地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红着脸说:“陆沉,等我以后赚钱了,给你换个铂金的!这个……你先凑合戴着,不准摘下来!”
他从未摘下。哪怕在她消失之后,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他也固执地戴着它。每一次冲进火海,每一次面对死亡的威胁,这枚冰冷的金属环,都像一道无形的符咒,一种荒谬的信念支撑。它提醒着他,自己也曾被那样笨拙而炽热地爱过。
此刻,这枚承载着所有过往、所有疑问、所有被抛弃的痛苦和执念的戒指,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无声的炸弹。
他听到了她走近床边的声音,听到了她拿起床头记录板的轻微响动。她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急促,不再平稳。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然后,是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陆沉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知道她看见了。那枚戒指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一个来自十年前时空的质问,赤裸裸地摆在那里。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
终于,一声极力压抑、却终究破碎的哽咽,带着无法承受的重量,重重地砸碎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那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伤口里挤出来,充满了痛苦、愤怒、委屈,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陆沉……”她的声音破碎不堪,“装不认识我……很好玩吗?”
这句话,像一道裹挟着十年风雪与怒火的闪电,劈开了陆沉强撑的伪装,也劈开了他心中那道被强行封冻的深渊。所有压抑的、无处宣泄的情绪——被抛弃的愤怒、失而复得的狂喜、濒死的恐惧、十年寻而不得的委屈——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他猛地睁开眼!
动作快得撕裂了伤口的缝合线也浑然不觉。那只裹着厚厚纱布、还连接着监护导线的左手,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猛兽,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死死地攥住了床边那只纤细的手腕!
力量之大,让苏念痛呼出声,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记录板“啪”地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住她瞬间煞白的脸。那眼中翻涌着太多东西:滔天的怒火,深不见底的痛楚,还有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汹涌澎湃的、从未熄灭的爱意。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块。被浓烟灼伤的声带如同两片生锈的钝刀在疯狂摩擦,挤出两个嘶哑到变形、却凝聚了所有生命重量、带着血锈味的字:
“念……念……”
这两个字,耗尽了他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也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在无意识地痉挛中,力道却丝毫不减,仿佛那是他在无边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破碎、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一声声,敲打在凝固的空气里,也重重地敲打在苏念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