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釉裂

秋雨把杭州城泡成一片青灰色。阮成章蹲在工艺美院报道处的屋檐下,数着瓦当滴水在青石板上凿出的浅坑。

“同学,你挡路了。”

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他抬头,雨水正顺着伞骨滑下,在伞沿凝成一道透明帘子。伞下的脸看不真切,只有一截白皙的手腕从蓝布袖口伸出,指尖沾着朱砂颜料——像是谁不小心在生宣上点了一笔。

他慌忙起身,背包带勾住伞骨,“哗啦”一声,墨绿帆布包里的釉料罐滚出来,赭石粉泼在对方白球鞋上,像一滩陈旧的血迹。

“对不……”话卡在喉咙里。伞檐抬高,他看见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眼下有颗淡褐色的泪痣。

“陶瓷系的?”对方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青瓷片标本,指腹抹过冰裂纹,“宋代龙泉窑的弟窑残片,可惜开片太刻意了。”

雨突然变大。她转身时,辫梢扫过那块瓷片,发丝勾住一道锐利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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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典礼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酸。阮成章坐在礼堂最后一排,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裤袋里的瓷片——那道裂口还缠着两根黑色长发。

“……本届舞蹈系新生代表,沈昭阳。”掌声雷动。

舞台上的女孩已换上月白练功服,后腰别着朵绢制木兰花。当她在琵琶声里跃起时,阮成章发现她的脚背绷出的弧度,和宋代瓷枕上的飞天曲线一模一样。

“色盲测试结果。”系主任敲了敲他的素描本,“红绿色弱,不适合釉下彩。”

医务室的色盲检测图在他眼里只是深浅不一的灰斑。但没人知道,他能在雨后的梧桐叶上看出十二种青——那是七岁那年高烧后,世界给他的补偿。

傍晚的解剖教室里,他偷看舞蹈系加训。沈昭阳把腿架在把杆上压腰,突然转头看向窗外。阮成章来不及躲藏,玻璃映出他手里正在捏塑的陶土小人,畸形的手臂像截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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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文物修复室飘着生漆的苦味。沈昭阳推门进来时,阮成章正用鹿皮擦拭唐代三彩马断裂的鞍鞯。

“教务处说你能修瓷器?”她放下帆布包,一堆青瓷碎片哗啦倾泻在工作台上,“校庆要跳《霓裳羽衣舞》,这道具琵琶昨晚排练摔了。”

碎片里混着半片鎏金铜拨,阮成章捏起来时,指腹被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瓷片上,顺着鱼子纹开片渗进去,像某种诡异的釉里红。

“胎土含紫金土,应该是南宋官窑仿品。”他声音发紧,“但…为什么找我?”

沈昭阳忽然凑近,他闻到她发间桂花头油的香气。“上周你交的临摹作业,”她指尖点在他素描本角落的印章上,“这个‘阮’字,和故宫阮元旧藏的那批瓷器落款一样。”

窗外传来篮球砸地的闷响。一块瓷片从桌沿滑落,阮成章抢救不及,它在水泥地上摔得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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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持续到深夜。沈昭阳睡在拼起来的长椅上,练功服领口随着呼吸起伏,露出锁骨凹陷处一小片阴影,像未上釉的素胎。

阮成章用镊子夹起最后一块碎片,发现瓷胎内壁有极浅的刻痕。对着灯光转动,显出半句诗:【春水碧于天】。

雨又下了起来。他脱了外套想盖在她身上,却听见她在梦里含糊地叫了声“周师兄”。窗边挂着舞蹈社合影,穿军装的高个子男生站在她身后,手指虚搭在她肩上。

突然一声脆响,工作台上的粘接剂瓶子倒了,液体漫过未干的接缝,琵琶的凤颈重新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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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成章凌晨溜出教学楼时,看门张大爷正在听收音机早间新闻:“……今年第12号台风预计在浙闽沿海登陆。”

风暴潮预警的红色警报灯映在雨洼里,他摸到裤袋里的瓷片——那道裂缝现在嵌着一根她的头发,像古瓷中的“蚯蚓走泥纹”,在体温里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