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登陆前的杭州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空气沉甸甸地压着,连梧桐叶都静止不动。阮成章蹲在宿舍的水泥地上,美工刀在梧桐木上细细雕琢,木屑簌簌落下,渐渐显出一截纤细的脚踝轮廓——那是昨夜他在舞蹈教室窗外偷看时,沈昭阳压腿时被练功服勒出的弧度。
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停课通知,突然插进一条寻人启事:“舞蹈系沈昭阳同学,速到教务处领取加急电报。”
他猛地站起身,刻刀在指尖划出一道细口,血珠沁进木纹里。顾不得擦拭,他抓起未完成的木雕冲出宿舍楼。在文二路拐角,他撞上一个邮递员的自行车,电报封皮从绿色邮包里滑落,上面印着“XX文工团”的红色抬头,雨水已经晕开了钢笔字迹。
沈昭阳就站在邮局玻璃门内,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极了瓷器上那种被称为“泪釉”的凝痕。她捏着电报的手指关节发白,抬头时,阮成章看见她眼底泛红的血丝。
“你知道哪里有公用电话吗?”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个调,“我母亲……剧团巡演时摔了腰。”
阮成章注意到她练功服后背透出的医用胶布边缘,突然想起那些出土的修补瓷器——看似完整,实则轻轻一碰就会从内部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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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实验室的排风扇嗡嗡作响,像只困兽。阮成章把硝酸钴溶液缓缓滴进瓷土,玻璃棒搅出的漩涡里浮起妖异的蓝色。这已经是本周第七次试验,前六次的釉色不是太暗就是太浮。
“你这是在犯罪。”实验室管理员老陈突然出现,一把夺过烧杯,“用重金属调色?你们这些新生就知道走捷径!”钴溶液在杯壁上留下诡谲的痕迹,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沈昭阳的电话就是从这时打来的。透过半开的门缝,阮成章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北方口音:“……医生说需要那种进口钢钉,但外汇券……”电话那端传来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像某种倒计时。
实验记录本被钴溶液染蓝的角落,阮成章画了张简略的地图。当晚,他撬开父亲在地质局的办公室,那个锁着野外津贴的铁皮柜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月光透过百叶窗,钞票上的矿工头像像一排沉默的证人,注视着他发抖的手指。
回校时路过舞蹈楼,顶层的灯还亮着。沈昭阳在把杆上压腿的身影投在窗帘上,像皮影戏里单薄的纸人。他摸到裤袋里的木雕——已经刻到足弓部位,掌心的汗让木纹显出了釉色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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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汇款单被退回时,阮成章正在修复室给琵琶补金缮。沈昭阳突然闯进来,军装外套下摆沾着火车站特有的煤灰味,手里捏着那个信封。
“你哪来的外汇券?”她把信封拍在工作台上,钢钉发票背面印着协和医院的红色章。金漆突然从裂缝溢出,他手忙脚乱去擦,却把裂纹越拓越宽,就像父亲发现失窃后,地质局那场震碎三层楼玻璃的咆哮。
沈昭阳抓起他的右手——虎口处还留着地质局保险柜的黑色油墨。她的拇指按在那个“安全生产”的刺青上,那是矿工子弟才有的标记。
“我爸爸……”她的声音轻得像瓷胎上的灰尘,“也是这么弄丢一条腿的。”
窗外一声惊雷,停电的瞬间,他看见她眼里晃动的光,像窑变时釉料里突然闪现的星辰。琵琶的断弦在黑暗中微微震颤,发出呜咽般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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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持续了三天。阮成章在禁闭室的墙上用指甲刻釉方,突然听见窗棂的敲击声。
沈昭阳吊在消防梯上,雨水在她发梢结成晶亮的细线。她递进来一个搪瓷饭盒,揭开是码成梅花状的饺子,边缘捏着精致的麦穗纹。
“我妈醒了。”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缠着雨线,“她说…谢谢你。”
饭盒底层压着张字条,上面抄着半阙词:【青箬笠,绿蓑衣】。阮成章想起这是父亲矿难那年,母亲在病床上反复念叨的句子。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沈昭阳像受惊的白鹭般消失在雨幕中。饭盒里浮起的油花上,粘着一根她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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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除禁闭那天的晨会上,校长宣布军区文工团来校选拔。阮成章看见站在评委席的周慕云,他军装胸口别着的,正是沈昭阳丢失的那枚鎏金舞鞋胸针。
台风过境的积水倒映着他们握手的样子——周慕云的手掌完全包住了他的手指,像窑炉吞没一件素坯。远处传来瓷器开片的细微声响,不知是幻觉还是那尊未完成的木雕,正在背包里悄然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