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铁壁危局:允炆的绝境棋枰

乾清宫的蟠龙金柱在烛光下投下森然巨影,新糊的窗纸挡不住金陵城刺骨的倒春寒。朱允炆端坐御案之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件粗麻僧衣粗糙的边角,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缠绕,日夜提醒他北平方向那柄悬顶利刃。阶下,齐泰、黄子澄、三杨分列左右,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强弓。

“陛下!”齐泰率先出列,声音斩钉截铁,“燕逆遁归,如纵虎兕归山!朝廷亟需雷霆手段,收揽权柄,革新除弊!臣等奏请——”他双手高举奏疏:

“升六部尚书为正一品,改都察院为御史府,裁撤州县三十九处、巡检司七十三处!江浙重赋,每亩永不过一斗四升!尽赎天下卖身之民,勒令僧道退还强占民田!司法宽仁:大赦非十恶之囚,平反洪武积年冤狱,天下死囚须三法司会审,陛下御笔勾决!务使囹圄空虚,较洪武囚数减其三分之二!更可借此新政大势,行‘推恩’之法于诸藩,弱其根本!”

奏疏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每一项都直指行政、财税、司法乃至祖制根基!更欲借势削藩!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阶下。杨士奇眉头紧锁,杨荣面沉如水,杨溥则下意识攥紧了袖中拳头。三杨的沉默,如同无声的惊雷。

“齐卿、黄卿,”朱允炆的声音终于响起,干涩嘶哑,“尔等拳拳之心,朕岂不知?”他缓缓起身,“然此议——操之过急!如抱薪救火,未及固本,先燎原矣!”他目光如电:

“升尚书?改御史府?此乃动摇国本!太祖定制,正为制衡防专!尔等欲置内阁于何地?置朕于何地?!都察院乃太祖鹰犬,改其名,易其制,是自断爪牙?!”

“裁州县、巡检司?刀锋所向,是地方胥吏豪强、军头!彼等盘根错节!新政未固,民心未附,尔等便要朕自毁藩篱,授燕逆以‘祸乱地方’之口实?!”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份减赋赎奴的奏疏,狠狠掼在金砖地上!“减赋?赎奴?限僧道?江浙赋税乃国库命脉!骤然减赋,军饷何来?百官俸禄何出?赎天下卖身之民?豪强蓄奴千百!朝廷拿什么赎?内帑空虚,莫非去抢?此令一出,豪强离心,赎金无着之奴必生怨望!限僧道占田?牵涉皇亲国戚、地方大族无数!尔等是要朕自绝于宗室缙绅?!”他目光森然刺向三法司:“宽刑省狱,平反冤案?朕已在皇祖灵前立誓永遵洪武成法!尔等是要朕自食其言,自毁‘永守祖训’之誓?是要告诉万民,太祖铁案皆是冤狱?!”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朱允炆眼中燃烧着孤狼般的火焰:“新政,非为破旧立新!乃为固本!固朝廷之威,固万民之心,固朕……坐稳这龙椅!尔等所奏,除江浙减赋一事可着户部详议缓行外,余者——尽数驳回!”

齐泰、黄子澄面如死灰退下。殿中死寂。

朱允炆疲惫坐回,目光投向三杨。杨士奇踏前一步:“陛下圣明!固本之道,首在强兵!臣请立‘军器革新局’,直属御前!征召天下巧匠,秘研新铳、火药、火箭!此乃克敌神器之基!”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魏国公(徐辉祖)忠勇沉毅,通晓军务,更兼徐家匠户根基深厚,臣以为,此局非国公莫属,直属陛下!”

朱允炆眼中精光一闪!徐辉祖!这位总领京营、背负着与燕王府血脉纠葛却以忠义立身的统帅,确是掌控这绝密火器研发的不二人选!“准!着魏国公徐辉祖总领军器革新局!一切所需,朕亲拨内帑!但有泄密者——诛九族!”

杨荣接口:“强兵需精兵!当行‘新军整饬令’!拣选京畿、湖广、川蜀忠勇锐卒,重编营伍,严加操练!待新器有成,配发成军,乃陛下手中利剑!”

杨溥道:“强兵需厚饷!江浙重赋缓减,当行‘均平输饷法’:令江浙富户以平价售粮官仓,朝廷凭此粮,于北地、灾处平价粜出!富户得银,朝廷得粮,平抑两地,更得民心!至于海外银山金山……陛下既知彼处有巨利,当密遣心腹,以海商之名,持陛下亲绘海图探索!所得金银,秘密输送内帑!此乃不扰民而富国之本!”

“准!”朱允炆声音斩钉截铁,“杨荣督练新军!杨溥掌均平输饷、海外秘航!即刻施行!”

金陵城西,清凉山脚。一处依山而建、看似寻常官办织造工坊的庞大院落,围墙高耸,岗哨密布,暗桩无数。内部核心区域,则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巨大的工棚内炉火熊熊,热浪灼人,铁锤敲击精铁的铿锵声、拉动风箱的呼哧声、水流驱动锻锤的轰鸣声昼夜不息,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木炭、金属粉末和汗水的混合气息。

徐辉祖一身半旧的靛蓝箭袖,未着甲胄,眉头紧锁地站在一座巨大的水力锤锻机旁。他脸上沾着煤灰,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手中正拿着一根刚刚锻打出来、尚有余温的枪管。枪管壁厚薄不均,内膛更是粗糙不堪,布满了细微的砂眼和凸起的毛刺。

“还是不行!”旁边一个须发皆白、双手布满烫伤疤痕的老工匠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疲惫,“国公爷,这精铁……这锻打之法……小人等用尽了手段,实在……实在达不到陛下图纸上那等光滑匀薄!强行拉膛,十有八九炸裂!昨日……昨日又废了三根,还伤了两个好手……”

徐辉祖沉默着,手指抚过枪管上那些致命的瑕疵,感受着那粗糙冰冷的触感。陛下的图纸——那些描绘着精妙燧发机构、细长匀称枪管的图样——如同天书,美妙绝伦,却悬在云端,可望而不可及。现实的泥沼,是冶铁炉温难以精确掌控导致钢材韧性不足,是水力锻锤的力道难以均匀贯穿粗胚,是手工钻膛的精度如同天堑!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巨大的耗费和工匠的鲜血!

他猛地攥紧枪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咯”轻响。巨大的挫败感和沉重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这秘密的“神兵”,何时才能成为抵挡北平铁骑的倚天长剑?!

数日后,数道盖着皇帝宝印、措辞温煦的密谕,由精干“影子”携带,飞向诸藩王府邸。

致蜀王朱椿:

“椿王叔尊鉴:……皇考新丧,四境不宁,侄儿夙夜忧惧。王叔学究天人,德被巴蜀,侄儿心之所依,情切思慕。今特于文华殿辟‘南书房’,虚席以待王叔,参赞机务,匡扶侄儿于稚嫩。万望王叔念及叔侄情谊,不辞辛劳,早日启程入京。侄儿于金陵翘首,静候慈驾。临书神驰,伏惟珍摄。侄允炆再拜。”

密谕言辞恳切,以“参赞机务”、“匡扶稚嫩”为名,实则是要将这位素有声望且相对亲近的“贤王”请入京师,置于朝廷中枢,既为“人质”,亦为安抚宗室之标杆!

致周王朱橚:

“橚王叔尊鉴:……侄儿近日读王叔所著《救荒本草》,深佩仁心仁术!特赐内库所藏宋版《证类本草》一部,西域进贡珍奇药材十匣,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助王叔精研济世之道。盼王叔于开封福体安康,泽被苍生。临书谨致,伏望金安。侄允炆顿首。”

赐书、赐药、赐金帛,紧扣其医药志趣,极尽尊荣恩赏,务求其安守封地。

致宁王朱权:

“权王叔尊鉴:……大宁控扼北疆,王叔少年英武,统御三卫如臂使指,侄儿心折不已!特赐大内珍藏宝弓十张,御厩西域良驹二十匹,精钢锁子甲百副,以壮王叔虎威!唯望王叔善加珍摄,永固北疆。临书切切,伏惟钧察。侄允炆再拜顿首。”

投其所好,赐予军器良马,满足其对武力的追求,言辞间充满倚重与期许。

致代王朱桂:

“桂王叔尊鉴:……大同乃九边重镇,王叔戍边辛劳,侄儿感念至深。特命‘均平输饷使’赴大同,以高于市价之数,尽购王叔封地所产皮货、战马!所得银钱,足可解燃眉之急,更可充实军资!盼王叔督励将士,严守边关。朝廷于大同,与王叔休戚与共!侄允炆手书。”

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满足其贪婪,换取其安分。

乾清宫西暖阁被辟为“南书房”,窗明几净,蜀王的座席已精心布置,只待其入京。东暖阁则为“军机火器值房”,门窗紧闭,守卫森严。墙壁上挂满新绘的图谱,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金属的气息。

朱允炆正与杨溥低声商议海外秘航细节,王忠捧着一份密奏,脚步急促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振奋:“陛下!辽东!辽王殿下密奏!”

朱允炆展开密奏。辽王朱植的字迹刚劲有力,透着一股急切:

“臣植顿首百拜陛下!惊闻燕邸异动,广募流亡,厉兵秣马,其心叵测!臣虽远在边陲,然世受皇恩,忠心天日可表!广宁三卫,两万七千健儿,刀枪雪亮,唯陛下马首是瞻!但有逆旗所指,臣必率辽东虎贲,提兵南下,为陛下扫清寰宇,诛除国贼!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辽东,永为陛下之辽东!朱植再拜!”

字里行间,忠愤之情几乎破纸而出!这是第一个手握重兵、明确表态支持朝廷、剑指燕王的藩王!

“好!好个朱植!”朱允炆猛地一拍御案,眼中爆发出久违的、炽热的光芒!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骤然看到了一线刺破云层的曙光!他提笔疾书:

“植王叔忠义之心,昭昭可鉴日月!朕心甚慰!辽东屏藩,赖叔父虎威!京师与广宁,血脉相连!凡辽东所需军械粮秣,朕必优先拨付!盼叔父整军经武,震慑宵小!他日功成,朕必不负叔父赤诚!侄允炆手书。”

他封好回信,交给王忠:“八百里加急!直送辽王府!”

就在此时,殿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满身尘土的“影子”扑跪在地,声音带着惊惶:“陛下!魏国公急报!军器局……第三批试制燧发枪管……又……又全部炸裂!工匠……殒命三人!”

如同冰水浇头!朱允炆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他缓缓坐回御座,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件粗麻僧衣粗糙冰冷的边角。辽东的曙光如同流星,而眼前的铁壁,依旧冰冷坚硬。

窗外,暮色四合,铅云低垂,一场冷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宫殿的琉璃瓦。那单调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深陷泥沼的帝国,敲打着沉闷而绝望的节拍。